“东王万岁莫惊!”一个身影快步凑近,正是真约派朝鲜教区副总主教陈承,他脸上堆着笑,指着前方,“是北殿和燕殿的座舰!镇远、定远二舰!定是奉了天京诸王会议之命,特来迎驾的!”
杨秀清闻言,才稍稍松了口气。他立刻从侍从手中接过单筒黄铜望远镜,拉长了细细观看。镜头里,那两艘庞然巨舰的桅杆上,果然高高飘扬着北王韦昌辉的杏黄龙旗和燕王秦日纲的玄色燕字旗。
“哦?是昌辉和日纲……”杨秀清放下望远镜,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对陈承道,“倒是有日子没见着北殿、燕殿了。快,派小船过去,请二位王爷移步东殿号叙话!”
“遵旨!”陈承躬身领命,立刻转身去安排。
同一时刻,江面另一侧。
一艘悬挂日之丸旗、船身斑驳的老式明轮船“萨摩丸”上,身材魁梧如熊的西乡隆盛抱着粗壮的胳膊,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两艘驶来的太平天国巨舰。他身旁站着弟弟西乡从道。
“兄长,那就是中国的‘镇远’、‘定远’。”西乡从道低声道,语气带着艳羡,“吨位确有七千余,比我们的‘扶桑’大了近倍。不过,其主炮口径不过200毫米,尚不及‘扶桑’的240毫米巨炮。依我看,其装甲也未必能完全抵御我舰主炮一击。”
西乡隆盛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口径虽小,炮却是上海江南制造局自铸的。炮管用的钢,炮弹用的铜,里面的火药炸药……全是他们自己造的。我们的‘扶桑’,铁甲是英吉利的,炮是英吉利的,炮弹也是英吉利的……连船身也是英吉利人的工程师帮着我们的人建造的。”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弟弟,“日本国,路还长着呢!要努力啊!”
“哈伊!”西乡从道肃然应道,随即又压低声音,“‘镇’、‘定’二舰此刻皆在天京,戒备森严。我们想在江上对‘东殿’号下手……恐怕极难。”
西乡隆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目光重新投向那支浩荡船队中央的“东殿”号:“那就等。天京城……才是真正的舞台。也许,根本无需我们动手,太平天国自己的人,就会替天照大神解决掉那个僭越的‘天父’伪神。”他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伪神归位,真神才有机会降临日本啊……”
话音未落,船头望的水手(实为萨摩藩海军)突然发出一声带着惊诧与震撼的呼喊:“天京城!天京城到了!”
东殿号上。
北王韦昌辉和燕王秦日纲已乘小艇登船。两人皆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呢料常服,头戴暖帽,与杨秀清金光闪闪的明黄龙袍形成鲜明对比。他们脸上堆着热络的笑容,远远便拱手作揖:
“四哥!一路辛苦!天父恩典,总算平安抵京了!”韦昌辉嗓门洪亮。
“东王九千岁!日纲有礼了!”秦日纲也笑着附和。
杨秀清微微颔首,正待说话,却见跟随韦、秦二人上船的几名随员,也只是对着他抱拳躬身,行了个标准的揖礼,并未如朝鲜、日本臣属那般匍匐跪拜。
陈承脸色一沉,厉声喝道:“大胆!见了东王九千岁,安敢不跪?尔等是何规矩!”
一旁的东殿尚书侯谦芳更是按住了腰间的短铳,怒目圆睁:“无礼!该杀!”
韦昌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满,连忙上前一步,对着杨秀清再次拱手,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解释道:“四哥息怒,四哥息怒!您有所不知,如今咱们天国这边……早就不兴行大礼啦!这平民百姓见了小弟我,也就是行个揖拜礼,拱拱手的事儿。这是……这是九弟和三哥他们,在十几年前的诸王会议上议定的《天国新礼制》里明文写着的,废除了跪拜旧俗,推行揖拜新礼。算起来,都实行了十三四年喽!”
“十三四年?!”杨秀清如遭雷击,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他猛地转头看向身边的陈承和侯谦芳。
陈承,这位常往来天京与汉城、负责与太平天国真约派交流教务的副总主教,此刻也是一脸茫然和惊诧,嘴巴微张,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
侯谦芳掌管着仿照暗堂建立的“罗汉堂”,专司情报刺探,对天京渗透多年,此刻同样眉头紧锁,眼神闪烁,好像这“十三四年”的礼制变革,完全在他的情报网之外!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杨秀清的心。这么大的事情,关乎上下尊卑、天国威仪的根本制度,都改了十几年,他这个东王九千岁,天国理论上的二号人物,竟然毫不知情!
而他安插在天京的眼线,他倚重的亲信,又为何要向他隐瞒此事?
另外,他们会不会还隐瞒了别的什么事情?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惊疑中,船头方向再次传来水手们带着惊叹的呼喊:“天京城!天京城到了!!”
韦昌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指着前方,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激动:“四哥!您快看!您都小二十年没回天京了吧?现在的天京城,变化可大咧!那景象……啧啧,都快赶上《真约天堂论》里描绘的天上景色的……一成……不,我看起码有两成了!”
杨秀清猛地扭过头,顺着韦昌辉手指的方向望去。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夕阳的余晖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与金紫。而在那绚烂的天幕之下,长江北岸的景象,彻底颠覆了杨秀清脑海中关于“天京”的所有记忆。
那不再是二十年前那座虽然宏大、却依旧带着前朝和前前朝旧影的破败的石头城。眼前的景象,充满了令他灵魂震颤的、陌生而磅礴的天堂景象!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长江南岸的下关港区。巨大的蒸汽起重机如同钢铁巨人的臂膀,在暮色中缓缓起落,将小山般的货包吊进船舱或卸上码头。沿着江岸,一排排高耸的、刷着白漆的灯柱顶端,竹丝灯泡已然点亮,散发出稳定而明亮的白光,将整个繁忙的码头区照得亮如白昼!这绝非松明火把或煤油汽灯能比拟的光芒,纯净、恒定,带着一种近乎神迹的意味。一座五层高的花岗岩大楼巍然矗立,琉璃瓦顶在夕阳下闪着光,那是一座海关大楼。此刻,它那数不清的玻璃窗内,也透出点点明亮的灯火,显示着里面的人仍在忙碌。更令人瞠目的是,旁边一座更为高大的洋式大楼顶端,几个由彩色玻璃管组成的巨大字符“太平汇丰银行”,正交替闪烁着红绿蓝三色光芒!霓虹流彩,妖异而夺目.这是天上的法术吗?不是说罗耀国除了能掐会算就不会别的法术了吗?
难不成灵气复苏了可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杨秀清想到这里,额头上冷汗直冒啊!
紧接着,杨秀清的目光被一道沿着巍峨的天京城墙快速移动的钢铁巨龙牢牢抓住。那是高架铁路!一列没有马拉、没有烟囱喷吐浓烟的长长“铁车”,正无声而迅疾地滑行其上!车头镶着鎏金团龙徽,十几节车厢的玻璃窗内灯火通明,隐约可见晃动的人影。它像一条发光的巨蟒,沿着古老的城墙游弋一看就不是凡间的景色。
而每隔半里,铁杆上悬挂的、红灯笼形状的玻璃灯球(竹丝电灯)也次第亮起,将青灰色的城墙砖照得纤毫毕现。
然而,最让杨秀清感到窒息、甚至是恐惧的,是长江北岸的景象。
浦口方向,目力所及之处,是一片由无数厂房、仓库、高炉构成的钢铁森林!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几十根、不,是上百根粗大的烟囱如同巨人的手指,笔直地刺向暮色沉沉的天空。此刻,它们正肆无忌惮地喷吐着滚滚浓烟,黑灰色的烟柱在夕阳的映照下翻滚升腾,连接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烟云,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灰黑色!空气中似乎都隐隐传来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轰鸣,那是无数机器在同时运转的声音。火光在巨大的厂房缝隙间隐现,那是熔炉在燃烧!即使隔着宽阔的江面,杨秀清也能感受到那片土地上散发出的、灼热而磅礴的工业伟力!
这哪里还是他记忆中那个需要靠刀枪和跳大神来维持的“小天堂”?这分明是一座从天上搬下来的,真正的……地上神国!和《真约天堂论》中描绘的种种天上的“神迹”几乎一模一样。
“这……这是……”杨秀清手中的单筒望远镜“啪嗒”一声掉落在柚木甲板上,他浑然不觉。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二十年来,他一直沉浸在“天父代言人”的无上权威和周围的心腹们精心编织的信息茧房中,自以为掌控一切,洞悉天国。他也想象过天京的繁华,却从未想象过……是这般模样!
而他带来的那六十万吨粮食,他引以为傲的“扶桑”铁甲舰,甚至他“天父四子”的神圣身份,在这片由钢铁、电光与浓烟构成的、轰鸣作响的真正的“小天堂”面前,显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合时宜。
陈承和侯谦芳也早已是面无人色,呆呆地望着江岸那片灯火辉煌、烟囱林立的景象,眼神里充满了茫然与恐惧。他们当然是来过天京的,还不止一次。不过他俩也都有五六年没来天京了,对于这座日新月异的小天堂也觉得非常陌生。五六年前,天京还没有高架铁路,浦口的工厂也才刚刚建设,也没那种“灵能灯”,那时候还在用煤气灯呢!
这个天京城的“天堂化”速度,还是有点惊人啊!!
韦昌辉看着杨秀清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小得意你这个天父四子变成乡下神仙了,他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杨秀清耳中:“四哥,您看……这就是咱们的小天堂,是罗天使……为咱们天国六万万人,在地上建起来的小天堂。”
第868章 选举?你会吗?
江风裹挟着北岸浦口工业区吹来的煤烟,从长江水面一直卷上“东殿号”的甲板。而站在舷梯顶端的杨秀清却浑然不觉,此刻他手指紧紧扣住冰凉的柚木栏杆,目光死死只是钉在下关码头上那支黑压压的军阵上。
三千名天京卫戍师的步兵,列成整齐的方阵,刺刀如林,在黄昏的余辉中闪烁着冷冽的杀气。他们身着藏青色呢料军服,铜扣腰带勒紧腰身,大盖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双锐利的眼睛。军靴踏在花岗岩码头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仿佛整座天京城都在震颤。
“立正敬礼!”
一声口令炸响,三千杆步枪同时举起,刺刀斜指天空,刀刃反射着竹丝电灯的光芒,连成一片银色的海洋。
杨秀清的喉咙微微滚动一下好重的杀气啊!
“四哥,瞧瞧!”韦昌辉站在他身旁,皮靴尖踢了踢甲板,咧嘴笑道,“天京卫戍师的仪仗队,专程候着您检阅呢!这身行头,是上海被服厂新制的,比太平军之前的红袍子威风多了吧?”
秦日纲也凑近半步,手指点向军阵,声音里压不住得意:“那枪更稀罕天历二十二年式后装枪!七点八毫米口径,五发弹仓,打的是无烟火药弹。”他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法国工程师帮着设计的,六百米内指哪打哪,比英吉利的恩菲尔德前装枪快六倍!”
杨秀清的腮帮绷紧,脸孔拉得老长。
他知道这枪。
朝鲜汉城兵工厂的洋人工程师曾说过,江南厂新出的利器能连发五弹不换膛,射速比前装枪快六倍。而他的东殿亲兵装备的“天历二十年式”,就是英吉利的恩菲尔德前装枪的仿品那已经是朝日天国可以造出来的最好的步枪了。
差距,太大了。
跳板咯吱作响,杨秀清缓步走下舷梯,靴底踏上铺着花岗岩的码头时,他微微眯起眼。
罗耀国站在最前,呢料大氅被江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别着的镀金左轮。冯云山站在他身侧,穿着一件朴素的棉布长袍,拄着根手杖。萧朝贵军装笔挺,肩章上元帅金星熠熠生辉。洪宣娇的红头巾被风吹起,露出一头乌黑的秀发。石达开、洪仁、玛利亚等人依次排开,目光齐刷刷落在杨东王身上。
“四哥,一路辛苦。”罗耀国上前一步,伸手搀住杨秀清的肘弯,一脸的诚挚,“天京可盼您盼了二十年啦。”
杨秀清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钉在玛利亚胸前的十字架上。这手握“郎努斯基之矛”的洋婆子今天穿着黄袄马面裙,冲他屈膝行了个不伦不类的万福礼两手空空,没有带着那支曾经刺伤姬督和萧朝贵的长枪.
军靴踏地的轰鸣骤然逼近。
仪仗队分列成甬道,刺刀丛林里浮动滔滔杀气。杨秀清数着士兵背包旁晃荡的弹匣包每个牛皮包里鼓鼓囊囊塞着五个弹夹。
他带来的一万亲兵,统共才配了三十万发子弹。
而眼前这三千人的弹匣里,就压着七万五千发。
还都是黄铜子弹啊!
这差距,比原来估计还要大。
“兄弟们辛苦了!”罗耀国突然朝军阵高喊。
“为国为民!”
三千条喉咙炸开的吼声撞得江面一颤。杨秀清袖管里的手指也是一哆嗦,他想起汉城练兵时,朝鲜兵喊“东王万岁”都像没吃饱饭.
打,看来是打不过的。
杨秀清这回算是彻彻底底绝了和罗耀国在天京城“碰一碰”的心思。
不过打不过,还可以选啊!
高架铁路的钢梁在下关火车站上交错成了一张铁网。电气火车发出低声轰鸣,稳稳当当地滑进月台,玻璃窗映出杨秀清僵硬的脸色。
这是一节贵宾专用的车厢,车厢里的座位包着丝绒软垫,水晶灯盏悬在红木桌上方,洪宣娇的银匙正搅着咖啡杯里的方糖。
“四哥今后要当太平天国的东王,还是当朝鲜天国、日本天国的东王?”罗耀国指尖敲着堆放着小点心的镀银餐盘,似笑非笑,“三个王冠一起戴,脖子受得住么?”
冯云山的茶盏“咔哒”落在碟上:“天规森严!老四既归天京,朝鲜王位该给你家老二,日本王座则交给承天。至于东王世子……”他枯瘦的手指点向窗外掠过的浦口钢厂,上百根烟囱正喷着黑烟,“只继承天京东王府的这份家业。”
杨秀清的独眼扫过罗耀国和冯云山的脸面:“谁立的规矩?”
“大会定的。”萧朝贵啪一巴掌拍在了红木桌上,“咱们诸王包括天上的洪天王在内,都得守这铁律!”
“天父四子也不能例外?”杨秀清沉声问。
“不能!”罗耀国的声音斩进钢铁车轮的轰鸣里,“天父亲口颁的谕!”
杨秀清喉结滚动:“何时颁的谕?本殿怎不知晓?”
满车厢目光骤然钉在他脸上。
冯云山捻着抽出一根雪茄烟,萧朝贵摸着自己花白的胡须,玛利亚手里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捏着一只朽木拼出的十字架。而罗耀国则从口袋摸出了“通天镜”。洪仁忽然噗嗤笑出声:“四哥说笑了!您代天父传旨半辈子,还能不知天谕?”
杨秀清后槽牙咬得发酸。
而燕王秦日纲则笑嘻嘻道:“九千岁,这事儿南王、西王、西王娘、北王、翼王、吴王和吴三王娘(玛利亚)都是知道的您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说的这些人,都是“天上下来的”,而他没有提到了三个王,包括他自己和干王、小豫王都是凡人
“我当然也知道!”杨秀清从牙缝里挤字,“但规矩……能改。”
“自然能改!”罗耀国笑着推过一碟芙蓉糕,“过半数举手就成。可惜啊”他指尖蘸着茶水在桌布画圈,“东殿七万旧部,在大会里连张票都没有。”
杨秀清猛地攥住桌沿。
列车正掠过玄武湖,水面倒映着陆军子弟学堂的玻璃穹顶,穿学生装的孩童列队跑过操场。
“他们现在回来了!”
“所以明年开春选新代表。”罗耀国掏怀表弹开表盖,“四哥想参选?”
杨秀清盯着表盘上跳动的金针:“自然要选!”
罗耀国“啪”地合上表盖:“那咱们今日,便从选举规矩说起”
汽笛长鸣。
车窗外,紫金山脚的新东王府已亮起电灯,几十扇玻璃窗淌出昏昏黄黄的光,像一头伏在黑暗里蛰伏了多年的巨兽,现在终于开了眼。
杨秀清坐在丝绒软椅上,指节轻轻敲击着扶手。
罗耀国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册烫金封皮的《太平天国选举章程》,推到杨秀清面前。
“四哥,这是天历二十三年修订的选举法,您先过目。”
杨秀清翻开第一页,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条款,眉头越皱越紧。
“我有七万多人,”杨秀清猛地抬头,“四五十席保底有吧?”
“这可不好说。”冯云山慢悠悠道,
杨秀清冷笑:“那些人都是我一路带出来的,不投我东殿的票还能投谁的?”
罗耀国微笑:“说的也是.但他们得先注销朝鲜、日本的国人身份,一律登记为太平天国国人。”
杨秀清瞳孔微缩:“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萧朝贵咧嘴一笑,“他们得选,是当朝鲜国人、日本国人,还是当天国人。选了天国国人,就不能再兼朝鲜、日本的国人身份。”
杨秀清的手指捏紧了章程,纸张在他掌心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