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暂时没有理会涕泪横流的顾衡,他多看了薛淮几眼。
前几日靖安司密报,翰林院编修薛淮在青绿别苑附近的九曲河失足落水,然后被姜璃那丫头的侍卫救了起来。
据说薛淮在清醒之后性情大变,仿佛一夜之间成熟稳重,不再像一头暴躁偏执的守山犬。
起初天子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他更信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薛淮怎会因为一场意外改了性子?
若事情如此简单,沈望和崔氏这两年也不至于操碎了心。
今日大朝,薛淮毫不犹豫跳出来的举动似乎印证天子的判断,不过在接下来的过程中,他发现薛淮和以往相比确实有一些改变。
所以他决定再看看。
“你认为顾衡构陷贤臣,只是出于那个原因?”
天子平静却有压迫感的声音传来,薛淮很快就察觉其中的审视意味。
其实薛淮心里很清楚,自己今日的出手打乱天子的安排,这位至尊心里多半会有些不爽利,因为在对方眼中这盘棋才刚刚开始,如今下场的只是顾衡这种马前卒,正主连影子都没有暴露,更不必说其余各方势力都还在观望。
按照常理而言,这件事需要持续酝酿和发酵,顾衡会在风暴中心站一段时间,直到天子确认时机成熟才会收网。
却不料棋局伊始,薛淮直接跳出来掀了棋盘。
顾衡这枚棋子的下场已经注定,其他人自然不会继续出手。
薛淮心念电转,一边想一边说道:“回陛下,臣思来想去只有这一种可能。”
他已经达到目的就不必横生枝节,适当回归本色更合理。
听到他这句话,且不说旁人如何想,站在后方的侍讲学士陈泉长出了一口气。
他庆幸自己没有像顾衡一样亲身入局,否则下场好不到哪里去,更庆幸薛淮没有将他卷进来。
然而他不知道,薛淮当然不曾忘记他这个搅屎棍,只是他都没有直言顾衡的弹劾极有可能是受人指使,又怎会这么早就和陈泉算账?
陈泉和顾衡一样,他们都不过是棋子而已,在不确定执棋者是谁之前,薛淮有足够的耐心静静等待。
“顾衡。”
天子没有再逼问薛淮,转向瑟瑟发抖的都水司郎中,漠然道:“你为何要弹劾薛明章?”
“臣……臣……”
顾衡的两排牙齿在打架,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天子眼中闪过一抹戾色,厌恶地说道:“剥去他的官服,交给靖安司仔细审问。”
“陛下饶命饶命啊!”
顾衡面色惨白,惶然大呼,然而殿内一片沉寂,没人在这个时候出面帮他说情。
两名廷卫上前,将顾衡直接架起,如拖动一条死鱼带离皇极殿。
“薛淮。”
“臣在。”
突然没了下文,就在薛淮以为天子是不是要象征性地夸赞几句他今日所为、或者是隐晦地训诫他要隐忍谦卑的时候,天子淡淡道:“你退下罢。”
薛淮怔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行礼道:“臣遵旨。”
天子没有再看他,直接起身朝后殿行去,大太监曾敏连忙高声道:“退朝!”
这场朔望大朝便如此突兀、令人措不及防地落下帷幕。
约莫一炷香后,文华殿。
十余位衣紫重臣鱼贯而入,他们以首辅宁珩之为首,礼部左侍郎沈望亦在。
众臣行礼如仪,天子端坐御案之后,手中捧着那卷《河工札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免礼。”
“叫众卿家过来,是想听听你们对这件事的看法。”
天子放下文卷,开门见山地说道:“畅所欲言便是,朕不会因言问罪。”
工部尚书薛明纶当即躬身行礼道:“陛下,臣罪该万死。”
天子细眉微挑:“你有何罪?”
薛明纶愧道:“臣身为工部尚书,治下不严便是大罪。”
天子稍稍沉默,然后冷声道:“这几年你在工部做得有声有色,朕本以为你能打理妥当,却不料你连四司郎中都管不住!糊涂!若非薛淮从家里翻出这本手札,顾衡就会得逞,届时不光薛明章的身后名受损,就连朕也要受牵连!让天下人知道朕亲手树立的贤臣居然如此不堪,朕的脸面往哪搁!”
薛明纶额头上浮现汗珠,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只要天子还肯动怒就好。
他不敢争辩,连连请罪。
天子自然知道这位重臣的心思,骂了一顿之后幽幽道:“所以你那天叫薛淮过去,是将工部旧档中那些记录交给了他?”
这件事不算难猜。
薛淮今日能够一举击倒顾衡,在于他知己知彼,手中不光有薛明章留下的手札,对顾衡的底牌也一清二楚。
单凭他自己肯定做不到这一点,除非薛明纶出手。
薛明纶不敢隐瞒,垂首道:“陛下明见万里。臣只是觉得薛明章父子二人皆为诤臣,断然不会行营私舞弊之举,不过……臣没想到薛淮如此急切,不肯稍加忍耐,恳请陛下恕罪。”
天子知道这话只能信一半。
薛淮虽然只是翰林院编修,但他的性格早已人尽皆知,薛明纶怎会不知?
说到底,这位工部尚书是怕夜长梦多,被人借着顾衡这枚棋子牵扯出工部太多的问题。
如今审查多半会局限在顾衡本人身上,最多再加上一个都水司,不至于让整个工部遭受一次震荡。
他望着薛明纶恭敬的神态,缓缓问道:“那你认为是何人逼迫顾衡构陷薛明章?”
语调虽轻,却如一道惊雷落在薛明纶的心上。
第19章【首辅】
顾衡的下场已经注定,但这件事远远没有结束。
殿内诸位重臣对此心知肚明。
先前在大朝会上,薛淮指出顾衡这么做的原因是工部都水司存在严重的问题,并且和今年夏天南方汛情加重有直接的关联,他为了掩盖罪行才决定铤而走险。
然而这个可能性很小。
究其原因,顾衡既然想要捂盖子,那么他应该尽量低调隐藏,联合他人抹平账册里的问题,将水患的责任推给天灾和当地官员抗洪不利,而不是主动跳出来闹大。
他弹劾薛明章就意味着这件事不可能大事化小,这关系到天子的脸面,朝廷一定会全力追查,届时工部都水司的问题怎么可能藏得住?
所以顾衡一定是另有缘由。
只不过薛淮已经将顾衡解决,幕后之人肯定会更加谨慎小心,不敢轻易暴露蛛丝马迹。
天子当时不置可否,甚至没有逼问顾衡,便是因为在顾衡身上纠缠没有意义。
在他看来,此事多半还是要着落在薛明纶身上。
有人想对付这位简在帝心的工部尚书,直接对他出手未免草率,成功的可能性较低,所以迂回前行,先让顾衡吸引朝野上下的注意,然后将火烧到工部。
从下到上由点及面,等到工部那些隐藏在阳光之下的脏事悉数暴露,薛明纶便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薛明纶同样明白其中凶险,所以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对薛淮施以援手。
只要斩断顾衡这条线,他就有足够的转圜余地。
此刻听到天子低沉的问询,薛明纶颇为苦恼,其实他比天子更想知道是谁在幕后搞鬼,毕竟对方的目标是他,然而他这几天在工部内部仔细盘查,尤其是调查顾衡的人际关系,依旧一无所获。
“陛下恕罪,臣委实不知。”
薛明纶面露羞愧,继而迟疑道:“不过……臣先前在殿上听薛淮说,他被翰林院的杂役诬告窃据卷宗,此举极有可能是幕后设局之人的手笔。如果薛淮没能洗清不白之冤,那么顾衡的构陷多半会得逞。这两件事显然存在关联,只不知细节究竟如何。”
翰林学士林邈心中不虞,他就知道薛明纶会将自己拉扯进来。
见天子望来,林邈只好将那天翰林院发生的事情复述一遍。
先前薛淮是一言带过,诸位重臣不知细节,故而不会联想太多,此刻听到林邈完整的陈述,有人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薛明纶感激地看了林邈一眼,顺势说道:“如今看来,这幕后之人端的心思险恶!为了搞乱工部,他不仅逼迫顾衡犯下这等欺君大罪,甚至还想害死薛淮!万幸林掌院察觉蹊跷,这才没让对方得逞。”
“薛尚书谬赞。”
林邈看似礼敬实则拉开距离道:“此事多亏薛淮机敏,下官只是尽量做到不偏不倚罢了。”
他身为翰林学士,虽说当下品级没有六部尚书高,但是论将来的前程未必弱于薛明纶,他当然不想趟这个浑水。
这些年他只需要静心养望,再主持一届科举会试,如同当年的翰林学士沈望一般,接下来便可等待时机挪个位置。
眼前明显是个大坑,他除非吃错药才会选择跟薛明纶站在一条船上。
薛明纶并不在意,继而对天子奏道:“陛下,刘平顺显然是受人指使才陷害薛淮,不过臣觉得侍讲学士陈泉有些古怪。论理他不应该在尘埃落定之前表现得那么急迫,当时他的一言一行分明是在推波助澜,有意针对薛淮。”
旁边一位重臣心中冷笑。
他便是刑部左侍郎卫铮,与薛明纶并称首辅宁珩之的左膀右臂。
如今刑部尚书一职暂时空缺,官员们私下议论,都认为卫铮上位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然而薛明纶怀疑的幕后黑手里面就有卫铮这个选项。
虽说两人同为宁党骨干,但其实是积怨已久。
这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薛明纶和卫铮因为一件事发生激烈的冲突,从那之后互相看不顺眼,尤其是六年前工部尚书出缺,两人都希望能得到宁珩之的提携,最终薛明纶捷足先登,卫铮险些气得吐血。
要不是宁珩之举荐卫铮为刑部左侍郎,又许诺他将来会助他执掌刑部,卫铮肯定咽不下那口恶气。
世人有一种想当然的看法,结党就必然会是铁板一块,实则正好相反,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就会有争斗,纵然是贵为首辅的宁珩之也无法阻止。
毕竟高位只有那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青云直上就有人原地踏步,甚至可能会跌落山脚。
当然这也是因为薛明纶和卫铮能力强资历深,宁珩之才会选择安抚,若是一般官员哪里敢在首辅面前放肆。
这几年两人在宁珩之的斡旋下,勉强维持面上的平和,私底下的较劲却从未停过。
如今有人意图将火烧到工部,薛明纶又怎会忽略卫铮这个老对头?更不必说他非常清楚卫铮和陈泉的关系。
此刻听到薛明纶含沙射影,卫铮当即开口道:“启奏陛下,林掌院于前日将杂役刘平顺扭送至刑部,臣立刻让人提审。据刘平顺交待,大约半月前有神秘人掳走他的两个孙子,并以此胁迫他不得告官,并且要按照他们的安排陷害薛淮。臣已经派人追查此事,尽快查出那些神秘人的身份。”
天子幽深的视线落在卫铮脸上。
他当然知道宁珩之的左膀右臂不合,这正是他乐于看到的景象,倘若宁珩之身边人人齐心,那他怎会容许朝堂上存在一个宁党?
但是他并不希望这些重臣闹到你死我活、甚至罔顾朝廷脸面的地步。
说到底,朝廷的脸面便是他这位天子的脸面。
被天子这般冷冷地盯着,卫铮只觉得后背一阵凉意,可是他又无从说起,总不能突兀地解释他和陈泉的关系,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便在这时,一个老迈的声音说道:“卫侍郎,我好像记得那位陈侍讲与你关系颇为亲近?”
卫铮心中一凛,随即冷静地说道:“欧阳阁老,下官与陈泉同朝为官当然相识,只是这亲近之说从何谈起?”
他默默骂了一声老不死。
这个时候突然横插一脚的不是旁人,正是内阁次辅欧阳晦。
他比首辅宁珩之大四岁,看似相差不大,放在官场上却如天堑一般,而且宁珩之身体康健,恐怕再活二十年也不会昏聩,这就更加让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