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第38节

  种种因素交加,太子若是对薛淮不管不顾,连这种唾手可得的下属都能视而不见,那他不如早点搬离东宫。

  招纳薛淮意味着拉近和沈望的关系,从而取得朝中清流一派的支持,这会大大增加太子顺利登基的希望。

  迎着太子略显热切的注视,薛淮冷静地说道:“殿下,臣委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臣蒙陛下恩典,十六岁被钦点为殿试探花,弱冠之年又升为正六品侍读,理当安心履职沉淀自身,岂敢奢望高官厚禄?”

  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

  太子知道薛淮忠贞骨鲠的秉性,并不意外他会是这样的应对,当下微笑道:“是孤急切了。”

  薛淮垂下眼帘道:“殿下言重了,臣多谢殿下的赏识。”

  太子摆摆手道:“孤先前便说过,你在孤面前不必太过拘谨,孤欣赏你的才学和能力,因此一时爱才心切。翰林入詹事府乃正常程序,孤此议并不逾矩。不过你的考虑也有道理,仕途切忌操之过急。等再过一段时间,你在任上有新的建树,孤定会奏请父皇提拔你入詹事府,只望你届时莫要推辞。”

  “臣岂敢。”

  薛淮知道詹事府是东宫属官,自己只要一进詹事府,太子就能名正言顺地对他施恩,然后和沈望逐渐加深联系。

  但他没有拒绝。

  太子对他的态度颇为满意,也明白说到这个程度刚刚好,再深入下去未免显得他这位储君不够沉稳。

  礼贤下士也得有个度。

  他满怀期许说道:“天色不早,孤就不留你了,过几日你再入宫为孤讲学。”

  薛淮遂起身行礼告退。

  离开东宫之时,天上飘着蒙蒙细雨,寒意骤然袭来。

  薛淮接过宫人送来的雨伞,迈步走入雨幕之中。

  行出十余丈,他回首望去,只见三丈宫墙静默矗立,影如霍光擅权的未央宫阙,雨水蜿蜒如墨痕垂落,恰似史官朱笔悬而未决。

  伞柄上凝着的冰冷水珠坠入手心,像极了那些被雨打风吹去的忠臣贰臣前人的荣辱皆被这连绵细雨蚀成青苔,覆满玉阶朱垣。

  他脑海中响起太子那番谆谆叮嘱。

  “新的建树?怕是又一场风波……”

  “天地宽广,何必囿于这方寸之间,不如离去。”

  薛淮心中默念,逐渐坚定所想。

第54章【宫闱深处】

  十二月初六,午后。

  靖安司都统韩佥带着两本厚厚的卷宗,脚步匆匆地走进皇宫。

  明德殿东暖阁,大燕皇帝姜宸斜靠在榻上,示意曾敏将那两本卷宗放在案上,看向韩佥问道:“昨日薛淮入了东宫?”

  韩佥应道:“回陛下,薛侍读于辰时二刻入宫,巳时末刻出宫,前后待了将近两个时辰。从侍仪官的记录来看,薛侍读昨日为太子殿下讲了西汉昭帝辩霍光之忠的典故。”

  天子不置可否,又问道:“二人相处得如何?”

  韩佥言简意赅地说道:“颇为投契。”

  天子不再多问,虽说他比较在意太子和朝中重臣的私下接触,但是一个翰林院侍读还不至于让他对太子忌惮,即便他知道太子笼络薛淮是因为站在此子身后的沈望。

  “往后薛淮和东宫的接触不必多管,除非牵扯到沈望。”

  听到天子的叮嘱,韩佥垂首应下。

  靖安司和朝廷部衙不同,他们是天子的耳目,一切举动都只会听从天子的旨意,视其余人为无物。

  提到沈望,天子顺势问道:“沈望这几日做了些什么?”

  韩佥答道:“沈尚书正在拟定工部各司新任郎官的名单,其中有两人先前是查办处的官员,分别是都察院监察御史袁诚,如今拟任都水司郎中。另一位是刑部主事方既明,如今拟任屯田司员外郎。”

  他之所以特地提出这两个人,一方面是他们在查办处做事的时候表现很出色,另一方面则是二人的品阶提升跨度比较大。

  袁诚从正七品升为正五品,方既明从正七品升为从五品。

  不过他们和薛淮的情况不同,袁诚入仕十二年,方既明入仕九年,二人无论能力、资历还是功劳都已足够,先前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契机,再加上朝中无人提携,这才原地踏步多年。

  如今他们通过查办工部贪渎案崭露头角,又得到沈望的青睐和赏识,升官是情理之中,即便步子迈得有些大,也算是对他们过去多年勤勤恳恳的补偿。

  天子很快就想清楚个中利弊,虽说沈望的自作主张让他不喜,但是在当下的朝局中,他仍旧需要这样一位清流领袖的存在。

  只要沈望还在朝堂之上,宁珩之和欧阳晦这对老狐狸就不会彻底激化矛盾,他们会始终处于一个相互警惕但又表面平和的状态,否则无论谁率先出手,最后都有可能便宜了沈望。

  天子不在意这两人偶尔给对方下绊子,却不希望看到他们大打出手,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

  既然沈望不能倒,而且这次让他接手工部已经起到敲打的作用,天子自然不会介意他带几个得力的帮手去工部。

  略过这个话题,天子缓缓道:“你前日说的江南沈家又是怎么一回事?”

  韩佥将广泰号北上并且遭遇麻烦的事情简略陈述一遍,又提起当年薛明章和沈青鸾之父沈秉文的交情。

  “户部……”

  天子沉吟,略感不悦地说道:“王绪这个老滑头也想效仿薛明纶?”

  他不在意江南沈家的生死,但是对于户部这种自成一体、与晋商勾连愈发紧密的行为很不满。

  户部尚书王绪是山西平阳府蒲州人,他出身于官宦世家,与晋商本就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个老官油子和朝中各方势力的关系都不错,而且无论宁珩之还是欧阳晦都不敢小觑他,更不会将他视作人微言轻两头摇摆的墙头草。

  韩佥明白天子的不悦从何而来,他不会帮王绪辩解,只是平静地说道:“陛下,晋商抱团紧密由来已久,他们几乎垄断了京城的钱庄票号生意,无论王尚书是否山西人,他们都不会眼睁睁看着沈家的广泰钱庄在京中立足。”

  “那也不能任由他们恣意妄为。”

  天子微微皱眉,下面这些人都不是善茬,稍稍放松他们就会得寸进尺,必须要时常让他们清醒一些。

  就在他准备做出决定的时候,韩佥忽然说道:“陛下,臣入宫前收到消息,户部已经松口,广泰钱庄拿到了牌照。”

  天子目光微沉,晋商不会那么好心,王绪更非心软的善人,他若有所思地问道:“是沈家走通了内廷的关系,还是薛淮去找了沈望?”

  在他想来只有这两种可能,要么就是内廷几个大太监帮沈家疏通,要么就是薛淮因为薛沈两家的世交之谊,说动沈望出手帮忙,否则户部不会这般轻易松口。

  听到天子前面那句话,站在不远处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曾敏低下头,那颗心忽地悬了起来。

  还好韩佥随即解释道:“都不是,前日云安公主府的苏二娘去了一趟王尚书家里,随后户部就发出广泰钱庄的牌照。”

  “姜璃?”

  天子一怔,不解地问道:“她和薛淮的关系如此亲近?”

  韩佥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两个多月前薛侍读曾失足落水,是云安公主的侍卫救了他,二人从此有了联系。根据靖安司的记录,云安公主曾多次召见薛侍读,只是按照陛下的旨意,靖安司未在云安公主身边安插眼线,因此不知他们私下究竟聊了什么。”

  天子这一次陷入沉思之中。

  对于姜璃这个侄女,他一直十分宠爱,毕竟这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齐王留下的唯一血脉,而且这丫头懂事聪慧,在他面前素来表现得极好。

  如今姜璃年岁渐长,皇后和柳贵妃都曾隐晦地向他提过,应该将公主的婚事提上日程,只是天子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

  他疼爱姜璃不假,却不会任由姜璃自行选择夫婿,毕竟这桩婚事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那就是帮他进一步平衡朝中的势力格局。

  良久,天子缓缓道:“沈家那女子今年多大年纪?”

  韩佥心领神会地应道:“回陛下,沈家女比薛侍读小五个多月。”

  “哦。”

  天子淡淡应了一声,随即没了下文。

  韩佥沉静地站着,并未擅自议论云安公主的得失。

  天子的视线转向案上两本卷宗,眼中闪过一抹冷意:“那件事可有了眉目?”

  工部贪渎案因顾衡而起,与此同时翰林院内也有风波起伏,天子怀疑过很多人,无论宁珩之、欧阳晦、沈望还是几位皇子都存在一定的嫌疑,他们有动机也有能力成为此事的幕后黑手。

  “臣根据顾衡和刘平顺的口供,派出大量好手追查下去,后来又得知翰林院原侍讲学士陈泉的古怪,亦派人对陈泉进行彻查。”

  韩佥微微垂首,继续说道:“对方的行踪十分隐秘,而且手段很老道,并未留下明显的把柄和破绽。不过靖安司还是找到一条线索,当初胁迫顾衡的那些神秘人当中,有一人的口音十分古怪,而且顾衡意外看过他的长相。经过详细的比对和排查,臣确定那个神秘人来自山东青州府博兴县。臣又让人去博兴县调查,发现……”

  他欲言又止,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形。

  身为靖安司主官,天子的绝对心腹,韩佥在天子面前历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极少会吞吞吐吐。

  其实在他说出山东青州府的时候,天子的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

  浸淫权术半生,天子对某些细节极其敏感。

  “说下去。”

  天子语调冷峻,狭长的眼眸中仿若阴云凝聚。

  这一刻曾敏心中异常愁苦,他不想听韩佥接下来的话,但是他又不能悄悄离去。

  韩佥对天子的情绪变化恍若未觉,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他平静地说道:“目前臣可以确定,其中一个神秘人曾经在青州府柳家做过几年的护院,后来因为一次疏忽被柳家赶走,随后下落不明。”

  青州柳家。

  柳贵妃的母族。

  天子缓缓起身,负手踱步。

  韩佥和曾敏恭谨地站在一旁。

  “皇后……”

  天子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他不相信是柳贵妃在背后操持一切,原因在于工部贪渎案最后倒霉的是代王姜昶,而非在工部观政的太子姜暄。

  天子知道柳贵妃有心计也有手腕,可正因如此,她怎会捣鼓出一个针对自己亲生儿子的局?

  更不必说这个局处处破绽,而且刚好是一个柳贵妃老家出来的神秘人暴露身份,又刚好被顾衡看见了脸,如此种种,斧凿痕迹过于明显。

  在天子看来,这显然是一个针对代王和柳贵妃的阴谋,最有嫌疑的人当然是太子生母,后宫之主卫皇后。

  韩佥和曾敏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作死去接天子的话头。

  片刻过后,天子呼出一口气,双手攥紧在一起,寒声道:“抓到那个人,要活的。朕要看看究竟是谁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搅动风云,朕会让她生不如死。”

  韩佥躬身道:“臣遵旨。”

第55章【信物】

  冬日阴沉的天色中,一辆油壁香车离开永业坊,朝着大雍坊的方向行去。

  车厢内,沈青鸾笑盈盈地望着薛淮,打趣道:“淮哥哥,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从她的语气中似乎听不出半点离愁别绪。

  广泰钱庄已经在四天前拿到户部颁发的牌照,加上半个月前开业的布庄,沈家如今算是在京城商贸行当有了一席之地,接下来只要耐心地诚信经营,迟早可以打出名气。

  沈青鸾这几天很忙,她做事谨慎细致,既然千里迢迢来了京城当然不会走马观花,而是将经营布庄和钱庄的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位,和那些追随沈秉文多年的老掌柜们反复讨论,力争不会出现纰漏。

  她不敢放松懈怠,因为那位公主殿下给出的期限很紧。

  望着少女明艳的面庞,薛淮的心情有些复杂。

  虽说相聚时短,但沈青鸾的到来唤醒他部分沉睡的记忆,江南水乡的秀丽风景在他脑海中浮现,薛明章高大的身影也逐渐变得清晰。

  仿佛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和那些过往真正融合在一起。

  从此无法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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