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穷书生】
花厅之内温暖如春,气氛却有些压抑。
姜璃一直觉得言语的力量远不及行动,然而此刻听完薛淮的剖析,她的内心竟然开始动摇。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在黑暗中踽踽独行总得学会放弃一些原则。
这就是京中评价她性情古怪骄蛮的由来,旁人并不明白她做一些事的缘由,只有她自己清楚凡事总需取舍,关键在于能否为她将来的筹划提供助力。
举例来说,她靠着天子的偏爱和皇子们的关照,偶尔出手收拾那些权贵子弟,这不代表她嫉恶如仇,只因她需要建立属于自己的人脉。
她本以为自己修炼得心如铁石,却不料险些被薛淮这番恳切的陈述击穿心防。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开始蔓延。
片刻过后,姜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缓缓道:“薛淮,这件事关系到你我将来能否顺利合作。”
薛淮道:“请殿下示下。”
“其实太子这次也存着试探我的用意,如果你断然拒绝我,那往后我就不好在明面上帮你,毕竟我总不能失了天家公主的体面,被你拒绝还上赶着示好,这样的行为完全不符我过往展现的性格。”
姜璃轻声一叹,随后黯然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们不能改变其他人,至少可以独善其身。”
直觉告诉薛淮,这丫头此刻的情绪半真半假。
她肯定有所触动,但是不至于如此感性和柔弱。
“殿下,我并未说过拒绝你。”
听到薛淮这句话,姜璃讶异地看着他问道:“可是你刚才……”
“其实是殿下将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薛淮微笑道:“虽说殿下无法推开太子的请求,但这件事的决定权在我手上。世人皆知,我薛淮是茅坑里的石头,性子又臭又硬,认定的事情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姜璃有些沉重的心情因为他这番自贬舒缓不少,于是轻轻瞪了他一眼说道:“那你想怎么做?”
薛淮从容道:“很简单,殿下可以转告太子,此事你已尽力,然则薛淮牛心左性,始终不愿松口。后来经过殿下的反复劝说,再加上殿下于薛淮确有大恩,此人终于答应,不过他有一个条件。在春闱阅卷之时,他会尽力维系公平,若那五名举子的文章合乎标准,他会将其答卷举荐给主考官。若此五人的文章一窍不通或者多有瑕疵,那他绝对不会徇私。”
太子不傻,多半不会满意这个似是而非的回应,但是薛淮不会刻意去照顾他的情绪毕竟从明面上来说,此事是姜璃请托于他,根本没有太子的事儿,他都不知道太子的存在。
总而言之,只要姜璃能在太子跟前有个交待,且不影响后续她和薛淮的合作,这件事便算是了结。
姜璃仔细想了一会,点头道:“也好,就按你说的办。”
薛淮心中泛起些许涟漪,这位公主殿下对他的态度似乎越来越随和,初见时的清冷高傲仿佛是虚假的回忆。
他按下遐思,顺势说道:“我还有一件事想与殿下商议。”
姜璃端起茶盏饮了一小口,面上浮现浅淡的笑意:“你说。”
“方才殿下说过,我们之间的合作会维持很久,坦诚相见很有必要,那我就不再藏着掖着。”
薛淮放缓语调,继续说道:“我知殿下派人跟着我是为了保护我,避免再发生无端落水这种事,但是……殿下,这样导致我在你面前几乎没有任何隐私可言,以至于如今我不论去往何处,总会下意识观察周围有没有殿下安排的人。长此以往,我难免会养成疑神疑鬼的性情。”
没人喜欢整天被人监视。
一开始薛淮并未抗拒她这样做,但是后续几件事让他感觉越来越别扭,比如他前脚送沈青鸾回到住处,后脚便撞上姜璃派来的人。
他知道既然选择接受姜璃的保护,被监视是难以避免的事情,可是他很难接受姜璃进一步干涉和掌控他的生活。
倘若姜璃的人只是在暗中观察,定时将他的行踪传回去,而且姜璃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话,薛淮或许还能忍受下去虽然这就是掩耳盗铃,但他至少不需要担心姜璃随时都有可能冲出来,以蛮横的姿态插手他的世界。
姜璃微微蹙眉道:“你是想让我把人撤走?”
“殿下且听我说。”薛淮诚恳地说道:“我向殿下借一个人,往后他专门负责保护我,不必藏头露尾,可以大大方方地跟在我身边,殿下意下如何?”
言外之意,他可以接受这个人定期向姜璃汇报他的行踪。
既然横竖都会被人盯着,不如让此人露在明处。
姜璃沉吟道:“这样不是不行,你容我想一想,安排何人跟着你最合适。”
薛淮趁势道:“江胜如何?当初是他毫不犹豫地下水救我,足以证明此人有忠义心肠,其次他应该只是别苑这边的普通护卫,并非公主府在籍的侍卫,即便离开也不会引人注意。”
姜璃没有过多迟疑,她浅浅一笑道:“你想得很周到,我会让苏二娘安排妥当,尽快让江胜去薛府做事。对了,今日我答应你这么多要求,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薛淮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姜璃悠然道:“你离京之前得送我一首词,不能是卜算子咏梅,也不能是你以前写过的诗词,必须是你新写的,而且不能比咏梅词差太多。”
薛淮略感意外。
他凝望着姜璃灵动的眼眸,这个要求听起来好像有点怪怪的。
在他的认知里,如今这个时代的年轻男女之间,互赠诗词是非常暧昧的行为,比前世的情书还要正式。
姜璃见状轻咳两声,正色道:“你莫要误会。父王和母亲生前最喜佳句,我只是想借助你的才情告慰双亲在天之灵。”
原来如此。
薛淮释然道:“殿下有命,我自会尽力而为。”
等他告辞离去,姜璃迈步走到廊下,望着庭院角落里零星几点绿色,心中思绪翻飞。
也不知那家伙会写出什么词?
总之一定不能比咏梅词差太多。
姜璃撇了撇嘴,脑海中浮现某个曲姓行首的名字,随即自嘲一笑,喃喃自语。
“姜璃啊姜璃,如今又长了一岁,你怎能将精力浪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呢?”
……
城南,扬州会馆。
一名年近三旬的书生在杂役古怪的注视中,泰然自若地从厨房灶炉的炭灰中刨出烤熟的地瓜,然后来到桌前,就着驴肉汤杂碎,不紧不慢地吃着地瓜和一碗糙米饭。
这就是他的午饭。
杂役忍不住腹诽,自古以来只听说过穷秀才,何曾听闻过穷举人?
眼前这位来自江南的书生明明就是举人身份,将要参加两个月后的春闱,然而他却天天弄成一副穷酸装扮,衣食住行都极其抠门,远不如像其他备考的举人,对待他们这些杂役很大方,动不动就赏个一二百钱。
书生不知是心境强大还是天生迟钝,他似乎完全感受不到那些杂役的轻蔑。
他身形瘦削挺拔,肤色泛黄带灰,颧骨微凸眼下泛青,这是长期熬夜抄书备考,再加上营养不够充分导致。
一身靛蓝棉布直裰已经洗到褪色,肘部磨薄泛白,好在他里面穿得还算厚实,不至于被京城冬日的寒意侵袭。
面对桌上的粗茶淡饭,书生吃得十分仔细,唯恐浪费一粒糙米,那个地瓜更是被他吃得干干净净。
片刻过后,书生起身将碗筷清洗干净。
杂役看到这一幕不由得面露讥讽,暗想这个穷书生是不是冒充他人身份,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清贫且抠门的举人?
但是他知道能够入住扬州会馆的举人,必须要有相关的凭证,因此腹诽归腹诽,倒也不敢出言撩拨。
书生将洗净的碗筷拿回房间放好,又从行囊中取出一份文卷,小心翼翼地放进褡裢里,随即关上房门,离开这座专为照顾同乡士子的扬州会馆。
正月时节,京城处处热闹非常,青楼酒肆高朋满座,丝竹之声临街可闻。
书生却仿佛能够隔绝这些喧杂,他迈着沉稳的步伐一直往西。
入大雍坊,周遭渐渐安静下来。
不多时,书生来到一座府邸的大门外,他停下脚步抬眼望向门楼的匾额。
薛府。
负责待客的门子阿九也注意到这个年轻又沧桑的书生,下意识以为他和年前那些人一样,都是为了求见自家少爷谈论诗词,于是上前问道:“不知阁下来此有何贵干?”
书生徐徐开口,嗓音中正庄重:“请通传一声,扬州举子谢景昀,特来向薛侍读投卷。”
阿九一愣。
他确实没有看出来,这位有些落魄的书生竟然是今科举子,而且是专程来此投卷。
便在这时,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在谢景昀身后不远处停下。
车帘掀开,露出薛淮平静淡然的面庞。
……
……
(今日三更,保底+补更1章,原先欠12,现欠11章。)
第74章【雾里看花】
“少爷!”
阿九看见马车,遂立刻丢下谢景昀,快步走到马车旁边,将这个书生的来历和目的复述一遍。
薛淮听完之后,走下马车抬眼望向对方,眼中略有不解。
所谓投卷,乃指年轻举子自撰的诗文整理成卷册,投献给文坛大儒或朝中重臣,以求其品评推荐。
在大燕立国初期,官方明令禁止当届举子在大考前投卷,以防舞弊行为出现,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禁令逐渐松弛,到如今已成为一种半公开化的行为。
一般而言,投卷有几种约定俗成的方式,比如举子参加雅集,在诗会和文宴等场合故意“偶遇”大儒,亦或是通过亲友故旧间接转投等等。
他们选择投卷的对象一般是内阁重臣、翰林学士或者文坛领袖,即能够影响到科举考官的关键人物,所谓“欲借名公品题以动主考耳目”是也。
对于当科举子而言,投卷之举利益和风险并存,比如四十多年前曾有江西吉安府举子程文投卷于内阁大学士李墨,获评“理明辞达”,春闱放榜之后,程文果入二甲之列。
但是如果投卷的诗文平庸粗鄙,被重臣大儒加以批驳,那么举子必然会贻笑大方声誉受损。
总而言之,如今投卷已成为科举场上心照不宣的灰色地带,举子们通过这种方式提前扬名,亦可缓解心中焦虑,得到一定的慰藉。
对于那些朝廷重臣和文坛大儒而言,接收投卷同样是有利之举,这可以扩大他们自身的影响力,同时又能培植门生,毕竟收下投卷再加以赞誉,举子自然会感恩戴德,这种关系并不弱于科举场上的师生之情。
薛淮此刻的不解也很好理解,他虽然有了一点名气,但实在是太年轻,无论如何都达不到可以接收投卷的层次,这个来自扬州府的举人怎会找到他这里来?
谢景昀显然也知道自己的到来很是突兀,因而上前行礼道:“学生扬州府举人谢景昀,拜见薛侍读。”
“孝廉公不必多礼。”
薛淮端详此人面貌,大约二十七八岁,从他的外表可知家境贫寒,但是长相周正气质沉凝,绝非轻狂无知之人。
这愈发加深薛淮心中的疑惑,穷秀才很常见但穷举人很罕见,这谢景昀既然已经通过乡试成为举人,在扬州当地便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而且不会太缺银子,怎会弄成眼下这般清贫模样?
他脑海中浮现人设二字,对方莫非是有意塑造成寒士风姿?
随即他又觉得这不合常理,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举人的含金量,只会嘲笑谢景昀故作姿态,断然不会心生敬意。
一念及此,薛淮缓缓道:“谢兄今日来此有何见教?”
投卷之说委实不合常理,他只当这是谢景昀的托词。
谢景昀看向面前年方弱冠的翰林院侍读,心底深处涌现一抹不为人知的艳羡,继而诚恳地说道:“学生今日冒昧登门投卷,还祈侍读不吝指点。”
“承蒙谢兄高看,然而本官才疏学浅,恐不能坦然受之。”
薛淮说得委婉,实则心里愈发纳闷。
如今的他就算把谢景昀的程文吹捧上天,对谢景昀也很难起到正面效果,而且此事落入旁人耳中,多半会嘲笑这两个年轻人荒唐可笑,不知天高地厚。
“学生自知唐突。”
谢景昀拱手一礼,声音稳如坚石:“学生少年时经常听闻薛文肃公之清名,无比仰慕和敬佩薛公的清正与才学,只恨无缘聆听教谕。侍读虽年轻,却已是翰林新贵,且才情横溢世人皆知,一首咏梅词令京城纸贵,颇有薛公之风姿,故而学生只求得侍读指点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