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淮沉默不语。
他认可高廷弼对柳的判断,可是眼前这位状元公就真的大公无私?
天下乌鸦一般黑,岳仲明心怀鬼胎,孙炎难道就是冰清玉洁?
片刻过后,薛淮沉声道:“高兄,恕我直言,关于岳侍郎的心思,这些只是阁老的推断,不能作为实证,而柳编修涉嫌关节通贿更是你的猜测,冒然指控委实无法服众。”
“这是自然,现在我和他各执一词,就算闹到阁老面前也难有定论。”
高廷弼满怀期待地看着薛淮,正色道:“所以我希望景澈贤弟能够挺身而出维护科举大典的公平正义。柳的破绽绝对不止这一处,只要你我重新搜检那些被他举荐的卷子,一定能发现蛛丝马迹!届时六房合议,贤弟你将所有疑点一一道明,柳便再无翻身的机会,岳侍郎也无法逃脱!”
不等薛淮回应,他又说道:“愚兄人微言轻,但是贤弟你不同。去年岁尾你协助大司空查清工部窝案,朝野上下谁人不佩服?更不必说过去几年里,你一次次上书陛下为民请命,这些忠义之举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如今岳侍郎身为宁党骨干,再次将手伸进春闱大典,我相信贤弟绝对不会袖手不理,只要你肯领头,愚兄愿为马前卒!”
此刻薛淮已经确认,从他踏入贡院那一刻起,孙炎以及站在他身后的次辅欧阳晦便打定主意,要让他继续做那把锋利的刀,用他来对付宁党。
别看高廷弼这会一顶又一顶高帽送过来,倘若薛淮坚持不肯出手,他一样会当众指控柳,同时将薛淮退缩畏事的形象广为宣扬。
最关键的一点是,此事乃《春秋》房内部的分歧和矛盾,薛淮无法置身事外做一个看客。
一念及此,薛淮冷静地说道:“兹事体大,不宜轻举妄动。”
高廷弼心中一喜,连连点头道:“这是自然。”
薛淮又道:“高兄,依我之见,当下不必执着于那份答卷,毕竟孤证难立,拿到同僚们面前没有太大的说服力。我们可以继续和柳编修维持和睦相处,等第二场阅卷结束、六房合议之时,如果我们能掌握更多的线索,届时或可当众发难。”
高廷弼见他没有拒绝,只当他已入局,便微笑颔首道:“好,就按贤弟说的办。”
此刻已是子夜,两人不再多言,各自回房歇息。
翌日。
第一场阅卷逐渐接近尾声,高廷弼和柳没有再发生激烈的冲突,但是两人也基本没有交流,有事便与薛淮商谈。
至于那份存在巨大争议的答卷,高廷弼依旧维持他要黜落的态度,而柳旗帜鲜明地在答卷上画了一个圆圈,薛淮见状只好在上面打一个三角符号,不偏向任何一方。
按照惯例,《春秋》房要黜落将近六成的答卷,余者举荐给两位主官定夺。
除了那份拥有三位考官三种评判的古怪答卷,此外还有十二份答卷存在争议,其中有一份引起薛淮的注意。
那是他先前发现的第三份存在标记暗号的答卷,因为文墨普通水准平平,他毫不犹豫地画上叉号,谁知此卷被柳挑拣出来,竟然也给了一个代表举荐的圆圈。
薛淮没有像高廷弼那样和对方争论,只是默默记下这个细节。
傍晚时分,薛淮回到自己逼仄的住处。
明天可以歇息一日,等到晚上就要开始评阅第二场的卷子,三天后则是六房合议,此乃整场春闱最关键的程序,将会决定大部分考生的命运。
他双手枕在颈下,回想着高廷弼和柳二人的种种表现,心中浮现复杂的情绪。
眼下他仍旧掌握一定的主动权,但是如果真的发现柳舞弊的证据,高廷弼绝对会拼命拉他下水,甚至以他为盾向柳和岳仲明发难。
“薛侍读在否?”
门外忽地传来陌生的人声。
薛淮收敛心神,起身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名年过三旬的书吏,薛淮认出此人乃是岳仲明的亲随。
“薛侍读,岳侍郎请你过去一叙,事关《春秋》房阅卷的疏漏。”
书吏恭敬有礼,面带微笑。
薛淮点头应下。
片刻之后,他来到岳仲明所住的套间,相较他那个逼仄的小房间,岳仲明的住处自然宽敞许多。
“薛侍读来了,请坐。”
岳仲明拥有天然威严的相貌,哪怕此刻他特意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仍旧透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见过少宗伯。”
薛淮拱手一礼,落座后问道:“方才书吏曾言,少宗伯召下官前来是因为阅卷疏漏,不知究竟是何疏漏?”
“昨夜《春秋》房关于丙字八十三号答卷的争执,本官已经问过柳详情。”
岳仲明那双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凝望着薛淮的面庞,继而不怒自威地说道:“这种争执很常见,柳和高廷弼只是看法不同,谈不上谁对谁错。柳又向本官禀报一事,不知薛侍读是否对乙字五十四号答卷有印象?”
薛淮不慌不忙地说道:“有印象。”
乙字五十四号正是被他黜落、又被柳搜检拿起的答卷,亦是最初标有暗号标记的五份答卷之一。
岳仲明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随即上身微微前倾,一股压迫感朝薛淮涌来,下一刻便听他低声说道:“薛侍读,你既然受人之托,怎能如此任性呢?”
“你将这份答卷黜落,就不怕春闱结束之后,那人找你的麻烦?”
听到这句话,薛淮不禁微微眯起双眼。
岳仲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脸上浮现志在必得的微笑,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第82章【套中人】
“下官愚钝,实不解少宗伯所言受人之托,此言何意?何人所托?”
薛淮满面不解,定定地看着岳仲明。
人生在世,难免演戏。
薛淮的演技虽然谈不上登峰造极,但在当下这种暗室相见的场合,仅仅面对岳仲明一人,他自然能做到圆融自如。
他本就生得丰神俊朗,在官场上摔打几年仍旧没有改变青竹逸群的气质,予人一种绝对真诚坦率的观感。
此刻他微微皱眉望着岳仲明,让人不由得相信他确实不知情。
岳仲明目光一沉。
片刻之前,薛淮尚未出现的时候,他胸有成竹地坐在这里,自信能够寥寥数语就击穿薛淮的心防。
虽说薛淮名声在外,是个打不垮折不弯的硬角色,但是岳仲明很清楚这种人的软肋只要能揭开他心底隐藏最深的秘密,他自然就会溃不成军。
如薛淮这般自诩忠贞的清流,如今迫于无奈要违背自己的良心和准则,在科举中帮太子徇私舞弊,想来他肯定无比纠结和痛苦。
这时岳仲明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多半就能一举拿下。
但他显然低估了薛淮的心理素质之坚韧。
此子不但面不改色,甚至还能在仓促间反设陷阱,倘若岳仲明认真回答他的问题,那就等于主动交出自己的把柄。
这场谈话从一开始就不在岳仲明的节奏里,这让他的语气冷了几分:“薛侍读,此刻没有外人,你又何必故作不知?本官既然私下见你,自然是因为知道你和那人的关系。”
“少宗伯这话让下官愈发糊涂了。”
薛淮摇摇头,又问道:“那人究竟是谁?”
“呵。”
岳仲明不屑与他继续绕圈子,声音中透出一抹讽意:“春秋托始,王道攸新,不知薛侍读是否还记得这一句?”
薛淮当然记得,那个“攸”字便是姜璃提前告诉他的关节字眼之一。
回想第一场的阅卷过程,关节通贿的卷子比姜璃说明的五份多出两份。
而从眼下岳仲明的态度来看,多出的两份应该和他脱不开干系。
薛淮一边心念电转,一边从容应道:“下官想起来了,这是一份答卷里的句子,少宗伯特意提起,莫非是因为此卷存在问题?”
“当然有问题,但不是卷子本身的问题,而是与你有关。”
岳仲明收起自负之心,意味深长地说道:“薛侍读,本官提起此句便是要告诉你,你我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理当同舟共济,而非互相猜疑。”
其实在他刚才先声夺人的时候,薛淮便开始思考对方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
答案无非是两种,其一太子身边有宁党埋下的棋子,岳仲明通过这层关系提前得知太子的谋划,并且顺势在其中插一脚。
其二岳仲明表面上是首辅宁珩之的亲信,实则早已投靠太子。
现在他明确告知薛淮要同舟共济,无疑是证实第二种可能性。
似乎是为了进一步取信薛淮,岳仲明从袖中取出一块玉蝉,微笑道:“薛侍读学识渊博眼界广阔,肯定知道这个小物件的来历。”
薛淮淡淡道:“这是东宫之物。”
“现在薛侍读应该相信本官所言非虚吧?”
岳仲明收起玉蝉,继而道:“本官可以理解你的小心谨慎,毕竟几事不密则成害,若是让人知道你受人之托,行通关节之事,难免会影响到你的清名。”
“少宗伯请慎言。”
虽说这是暗室私见,薛淮却不敢掉以轻心,谁知会不会隔墙有耳?
反正他问心无愧,当下正色道:“下官决不会徇私舞弊,关节通贿之事更无从谈起。少宗伯,下官敬你是今科主考,故而领命前来恭听教诲,你若继续攀扯这些无稽之谈,请恕下官不再奉陪。”
“罢了,本官不说便是。”
岳仲明喟叹一声,随即转入正题道:“今日请你过来,乃是因为昨夜高、柳二人的争执。”
薛淮貌若不解。
先前岳仲明明确表态,这两人的争执无关对错,不过是看法不同,现在又为何换了一副面孔?
岳仲明继续说道:“其实我原本不想惊动你,那边托你办这件事,又找到我这里来,只是怕你独木难支,所以让我在旁协助。你不需要全部保举那五份答卷,就算你黜落两份,我也能从落卷中搜检出来。然而我没想到孙阁老这次竟敢破坏规矩,不光想在春闱中私相授受,甚至还要将我等悉数踢出局。”
此刻他终于不再把公正廉洁挂在嘴上,也没有句句不离宁珩之。
薛淮觉得高廷弼有句话说得对,岳仲明是一个极有野心且胆大心狠的人物。
他依旧保持沉默。
岳仲明此刻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他虽惊讶于东宫竟然能够驱使薛淮,却也知道薛淮并非性情大变,此事多半是另有缘由。
故此,他必须趁热打铁说服薛淮。
“柳向我禀报昨夜冲突的时候,起初我以为这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争执,但今日内帘出现很多诡谲的现象,孙阁老的亲信们频繁密议串联,这说明他们肯定在谋划阴谋。”
岳仲明肃然道:“我让柳细说昨夜冲突的过程,发现高廷弼是在故意挑起纷争,而他这么做显然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针对的人不是柳而是我。”
薛淮平静地说道:“下官不明白,为何少宗伯要说高修撰这是在针对你呢?”
岳仲明目光炯炯,盯着薛淮的双眼说道:“昨夜柳和杂役们离去后,高廷弼对你说了什么?”
薛淮应道:“他怒气难消,下官便劝了几句。”
“你不说我也知道。”
岳仲明冷笑,直白地说道:“他一定在你面前大肆诋毁我,说我故作姿态实则想要徇私舞弊,然后劝说你和他站在一起,换句话说就是让你充当孙阁老手中的尖刀,你们联合起来对付本官,对否?”
薛淮默然。
岳仲明知道他此时沉默的含义,他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沉声道:“薛侍读,你是个聪明人,理应明白孙阁老和高廷弼等人不怀好意。你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倘若你真的出手帮他们,最后必然会中他们的算计。我现在不能确定对方是否知道你的秘密,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可能他们清楚你受人之托的事情,只是暂时没有发作。等你帮他们对付完我,接下来被清算的就是你。”
表面上看,岳仲明说得有道理,他和薛淮都受到太子的请托,一旦事发必然都牵扯其中,无论谁被抓住把柄,另外一人都无法顺利脱身。
但是……
薛淮忽地抬眼看向对方,不急不缓地问道:“少宗伯,柳编修为何一定要举荐那份答卷?”
“你怀疑柳另有所图?”
岳仲明微微皱眉道:“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柳只是单纯欣赏那份答卷展现的才情。或许你对柳不太了解,此人最爱文采风流,之前曾对你的咏梅词爱不释手。故此,他一旦见到这种文章诗词就情难自禁。你怀疑他很正常,但你不妨想一想,倘若柳是因为私情举荐这份答卷,他何必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等到合议后搜检落卷难道不行?”
“少宗伯言之有理。”
薛淮如此回答,看似已经认可岳仲明的说法,但是不知为何,此刻岳仲明心里忽地咯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