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约觉得某个关节出了差错,薛淮的眼中仿佛闪过一抹凌厉的光芒。
下一刻,薛淮若有所思地说道:“少宗伯,下官绝无徇私舞弊之举,既然你和柳编修也无此心,那我们便是问心无愧,又何必在意孙阁老的盘算?”
“你还是太年轻了。”
岳仲明收敛心神,刚才应该只是他的错觉,随即神情凝重地说道:“官场之上尔虞我诈,你主动退让不会取得对手的理解,只会迎来更加凶狠的手段。我希望你明白,这次如果我们不加以反击,等到春闱结束之后,恐怕京城官场已经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薛淮依旧很冷静,虽说寻求外放是他早已确定的路线,但是主动外放历练和灰溜溜地被人赶出京城是截然不同的状况。
他似乎被岳仲明说动,开口说道:“少宗伯,不知你打算如何做?”
岳仲明心中一松,道:“孙阁老自以为瞒天过海无人知晓,但他不知道我已察觉他的隐秘。今科春闱竞争十分激烈,欧阳次辅为了凝聚麾下人心,肯定会让孙阁老暗箱操作,帮几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通过春闱,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薛淮冷静地问道:“可有线索和证据?”
“那几个纨绔不学无术,他们连关节通贿都做不到,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能力临场写一篇暗扣字眼又水准不俗的文章,所以孙阁老只有一条路走!”
岳仲明压低声音,眼神略显热切:“提前请好代笔,然后临场割卷调换!”
所谓割卷,便是内帘在誊录答卷时,故意将两份试卷的主人对换身份,这种事当然极有风险,可若是两名考生已经提前达成交易,考官又参与进来,便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当此时,薛淮面色不变,心里却是轻声一叹。
第83章【驱虎吞狼】
薛淮不是温室里长大的花朵。
前世他在没有人脉背景的前提下,一步一步向上攀登,不知见识过多少人心险恶,对这些黑暗面并不陌生。
但此刻他内心依旧很失望。
查工部贪渎案的时候,他窝在那个简陋拥挤的临时衙署里,亲眼看到工部的官吏们如何盘剥百姓侵吞民脂民膏,那一串串冰冷的数字代表着无数个家破人亡的家庭,他们才是大燕江山的根基。
虽说那些官吏都已受到国法的严惩,然而他们贪墨的银钱大部分进了国库,小部分进了天子的府库,没有一分一毫返回百姓手里。
沈望曾经告诉薛淮,世情便是如此,为民请命这四个字说来简单,哪怕只想做成一件都千难万难。
时至今日,薛淮有了更加深刻的体会。
科举被称为抡才大典,能否选拔出足够优秀清正的候补官员,关系到朝廷这艘大船能否平稳前行。
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当公义和私利发生冲突,他们大多会选择后者。
眼下单单是薛淮所知,考场外的太子、首辅、次辅都想在春闱分一杯羹,他们只想巩固或者扩大自身的权势。
考场之内,两位主官乃至下面的考官们,大多藏着私心。
这还是只是薛淮可以确认的范围,或许还有很多他不知情的阴暗角落。
若是一般人身处这种泥潭,或许心灰意冷或许同流合污,但是薛淮不会这样做。
他虽然做不到原主那般不计得失一腔孤勇,可他也有自己的坚持和底线。
另一边岳仲明显然猜不到薛淮的内心想法,他见薛淮态度松动,便开始讲述主考官孙炎那边的小动作。
孙炎身为这段时间贡院之内最大的主官,他的心腹和亲信肯定很多,这能帮他掌控院内局势,但他做不到只手遮天。
岳仲明麾下同样有一些耳目,譬如这会他就是确定孙炎正与一帮亲信下属密谈,他才让人将薛淮请来,而且在薛淮之前已经见过另外几位不相干的考官,只为避免引起闲杂人等的注意。
“孙阁老自矜身份,他肯定不会亲自出手安排割卷一事,所以此事是由弥封官和誊录官联手完成,二者缺一不可。”
岳仲明眉头微皱,坦诚道:“但这只是我的推测,现在缺少足够确凿的证据。孙阁老身为主考官,他有决断考场一切事务的权力,如果我们不能拿出实证,此事便查不下去,所以我们不能轻举妄动,除非能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薛淮维持冷静的神情,徐徐道:“少宗伯是想让我去查这件事?”
“没错。”
岳仲明终于抛出自己的设想:“孙阁老想用你来对付我,那么在我出事之前,他们只会拉拢你,至少会在表面上信任你,这样你就有机会调查割卷的真相。”
他想方设法说服薛淮便是出于这个目的,此外也是为了自保。
薛淮没问为何不直接将此事捅到御前,首先岳仲明肯定没那么干净,其次孙炎当下在贡院内拥有绝对的权力,没有他点头允许,其他人根本没有可能离开贡院。
简而言之,在这将近一个月内,贡院已经成为实质性的独立空间,薛淮无法得到外力的帮助。
而等到春闱落幕大局已定,以薛淮对天子的了解,即便对方知道这期间发生的事情也不会大动干戈,因为一旦传扬开来,世人必然会质疑今科春闱的公正,届时难免沸反盈天。
薛淮可以选择明哲保身,无论孙炎和岳仲明如何威逼利诱,只要他不点头,两拨人都不可能强行逼他出手,但如果他想做点实事,那就必须依靠自己的双手挖出黑夜中的真相。
岳仲明继续说道:“除了你,我们任何人都没办法动弹,一动就会引起对方的戒备,所以我只能冒险找你商谈此事。”
“我明白少宗伯的顾虑。”
薛淮想了想说道:“我可以去查这件事,倘若孙阁老确有私心,那我不会袖手旁观,不过我也有一个请求。”
岳仲明不疑有他,连忙点头道:“但说无妨。”
薛淮镇定地说道:“我要知道少宗伯你安排在院内的人手,并且他们要能为我所用,以便让他们配合我做事。”
岳仲明稍显迟疑。
他因为知道太子的安排和薛淮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自信能够拉拢薛淮,但他先前所言其实是九真一假,最核心的谎言在于他是太子的人,说到底也只是利用薛淮来对付孙炎罢了。
他可以许下无数口头承诺,反正这里只有两人,事后当然可以板着脸否认。
要他将底牌暴露给薛淮,这无疑要承担一定的风险。
薛淮察言观色,轻叹道:“少宗伯不必为难,我不过随口一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查明此事。”
“咳咳。”
岳仲明连忙摆手道:“景澈莫要误解,我只是在整理名单。你我已经同舟共济,我怎会对你有所保留?”
薛淮的脸色这才好转了些,微笑道:“多谢少宗伯的信任。”
岳仲明拿得起放得下,他知道如果自己继续藏着掖着,面前这位以聪慧著称的年轻翰林肯定会改变主意,于是低声说出十几个名字,这里面既有柳这样的内帘考官,也有负责巡察的外帘官吏,还有几名不起眼却能游走各处的杂役。
“如此甚好。”
薛淮貌若真诚地赞道:“有这些人手相助,再加上那边如今想要拉拢我,对我不会太戒备,想来我可以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景澈亲自出马,自然无往不利。”
岳仲明颇为难得地吹捧一句,这与他不怒自威的形象组合起来,颇有一种滑稽的荒唐。
两人又密议片刻,薛淮遂起身告辞。
岳仲明亲自相送。
回到那个小单间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屋内却有一缕烛光。
薛淮心中微动,他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并未点燃香烛。
“景澈贤弟。”
高廷弼提着食盒出现,笑道:“我方才来找你,杂役说你有事离开,我便让他帮你点燃香烛,又去食堂给你弄来一些吃食。”
“怎敢劳动匡时兄大驾?”
薛淮暗道你倒是来得巧,恐怕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吧?
两人走进屋内,高廷弼将食盒放在书桌上,压低声音道:“是不是岳侍郎找你了?”
“是。”
薛淮没有隐瞒,沉吟道:“岳侍郎得知你和柳编修发生冲突的事情,特地召我过去询问详情。匡时兄且安心,我并未偏向柳编修,而且这件事本就是你占理。”
高廷弼观察着他的表情,状若无意地问道:“那你有没有发现他那边的不妥?”
“匡时兄,你当我这双眼睛能够洞悉人心?”
薛淮失笑道:“岳侍郎是何等人物,他怎会在我面前露出破绽?不过”
他欲言又止,高廷弼不禁靠近一些,急切地问道:“不过什么?”
“岳侍郎问了我一个问题。”
薛淮稍稍停顿,继而模仿岳仲明的语气说道:“薛侍读,阅卷收尾,可有发现‘明珠暗投’者?抑或……‘鱼目混珠’者?有些答卷词句华丽却显别扭,似乎存在刻意斧凿的痕迹,更像是有心为之。本官素知你刚直,此等舞弊嫌疑,关乎国体,不可不察!”
高廷弼心思转得很快,他稍稍思忖,双眼骤然发亮:“他这是在试探你!柳果然有鬼!”
他并未怀疑薛淮是在编造谎言,因为岳仲明是确凿无疑的宁党骨干,而薛淮和宁党的关系如同水火,几个月前他还协助沈望扳倒了薛明纶。
要知道那可是薛淮的族伯父,原本能够成为他在官场上的助力,他下手的时候依旧没有丝毫迟疑。
连薛明纶都是这等待遇,更何况是一个以往和薛淮毫无关联的岳仲明?
这正是孙炎乃至欧阳晦都毫不犹豫选定薛淮做刀的根源。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薛淮点了点头,看向略显激动的高廷弼问道:“匡时兄,接下来我们该作何打算?”
高廷弼道:“岳侍郎或者说宁党这次在贡院内处于劣势,他们顶多就是用关节通贿的手段,我们只需查明柳等人阅卷的结果,然后查找对应荐卷中的细节,一定可以坐实他们的舞弊罪名,景澈贤弟意下如何?”
“我亦是此意。”
薛淮顺着对方的话锋说道:“不过为了确保没有纰漏,我想直接去誊录所查阅墨卷。”
所谓墨卷,便是考生亲手作答的试卷,而非考官们在阅卷时看到的誊卷。
“这……”
高廷弼面露为难之色。
薛淮的提议显然不符规矩,一般来说墨卷只有拆号填榜的时候才会启封,除非出现比较大的争议,得到主考官的允许才能复查墨卷。
薛淮道:“匡时兄,如果想确认柳等人有没有提前和考生串通关节,查看墨卷能够事半功倍,而且更加隐蔽。当然若是阁老觉得不妥,我们自当遵从贡院规矩,只是就怕被岳侍郎察觉蹊跷,说不定他就不会坚持要取中那些卷子。”
“贤弟莫急。”
高廷弼被薛淮说动,现在尘埃尚未落定,万一岳仲明改变主意,放弃举荐那些暗通关节的卷子,那这次肯定伤不到宁党分毫。
一念及此,他凛然道:“愚兄一会就去请示阁老,恰好明日我们暂歇,届时你我便去誊录所。”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薛淮微微一笑,朝高廷弼拱手一礼。
高廷弼不再迟疑,当即去找孙炎。
薛淮目送他离去,然后关上房门,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盒,径直走到床边躺下。
他凝望着头顶的虚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默默自语。
“孙炎要利用我来对付宁党,岳仲明则是主动露出破绽引高廷弼上钩,再哄骗我帮他做事,不得不说你们二位都打得一手好算盘。”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来搅和吧。”
“搅得越乱越好。”
第84章【身不由己】
“少宗伯。”
柳轻步踏入屋内,望向独坐案前沉思的岳仲明,上前恭敬行礼。
岳仲明目光未抬,淡淡道:“薛淮回去了?”
柳深知这位恩主所想,低声道:“薛侍读已返住处,高廷弼果在彼处等候。下官现有一事担忧,不知高廷弼会否察觉其中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