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第67节

  天子似乎也想到这一层,他轻咳两声,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道:“方才在他们当面,朕只让你说那两件事,你可知道是为何?”

  薛淮当然知道。

  就算没有姜璃的提醒,他也清楚自己还有一道难关要过,那就是如何解释东宫太子的请托。

  在姜璃看来,薛淮最好是咬死不认此事,然而薛淮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光看眼下这阵势就知道天子怀着穷根究底的打算。

  如何回答是个技术活,薛淮心知装聋作哑肯定不行,一股脑抛出来又怕天子翻脸不认人从他对孙炎和岳仲明的态度就能看出来,这位帝王的掌控欲极强,薛淮光是知情不报这件事就触碰到他的逆鳞。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

  天子不疾不徐地问着,语调依旧平和,但是那双细长的眼眸里已经开始酝酿沉肃的情绪。

  薛淮道:“陛下这是在保护臣。”

  “哦?”

  这个回答让天子稍感熨帖,遂悠悠道:“朕怎么听不明白呢?”

  你要是真不明白就好办了……

  薛淮脸上浮现一抹感激又羞愧的神情,答道:“陛下慧眼如炬,臣当日在贡院至公堂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情。”

  天子微微颔首道:“仔细说来。”

  “是,陛下。”

  薛淮平复心境,如实道:“臣之所以能第一时间发现那五份答卷通关节的嫌疑,是因为在春闱开场前,有人给臣送来一份名单和关节暗号。当日在至公堂,臣为了降低孙阁老和岳侍郎的戒心,便先将这五份答卷提出来,将矛头指向臣和高、柳二位同僚。实际上,臣就是这五份答卷暗通款曲的考官,只是当时为了后续大局,臣不得不暂时隐瞒此事。”

  “原来如此。”

  天子脸上并无怒意,他平静地说道:“范东阳向朕禀报细节的时候,朕便有些不解,为何你能在繁重紧张的阅卷过程中,如此轻易发现那些疑点。”

  薛淮愧然道:“此事是臣的责任。”

  “定责之事先不急。”

  天子双眼微眯,凝望着薛淮问道:“朝野上下都认为你薛景澈有一颗赤胆忠心,过往你在朕面前也是如此表现,缘何你此番明知有人要在春闱中舞弊,并且你也拿到了证据,却不事先向朕禀报?或者说,倘若这次孙岳二人没有闹起来将你夹在中间,你会如何处置此事?是不是要举荐那些答卷?”

  这两个问题一个比一个难回答。

  第一个问题关系到薛淮的忠心是否伪装,第二个问题则直指他的人品底色。

  薛淮明显感觉到天子施加的压力,他镇定心神,回道:“陛下,臣虽然提前收到那份名单,但臣并未想过徇私舞弊。进入贡院之时,臣便下定决心,即便看到了那些关节通贿的答卷,臣只会按照答卷的水准进行评判。”

  天子缓缓道:“所以你是想告诉朕,你只求问心无愧?”

  薛淮应道:“是的,陛下。”

  “天真。”

  天子冷冷一笑,似乎觉得这两个字还不能表明态度,他又加重语气说道:“幼稚!”

  薛淮拱手道:“臣事后回想,这件事做得确实很不妥,事先没有果断回绝便已被拖入泥潭,事后若是闹出来,臣就算浑身长嘴都说不清,因此臣愿领受责罚。”

  “你觉得朕能责罚你?”

  天子没好气地说道:“你在贡院弄出一场大戏,现在谁不知道薛探花巧施手段,将一位内阁大学士和一位礼部侍郎逼到墙角,让今科春闱做到公平公正,有人夸你既有沈爱卿之风骨,亦有当年你父亲的手段。朕若是治罪你,坊间物议如何平息?”

  薛淮无言以对。

  望着他不同以往的难堪神色,天子又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朕那个问题,为何不事先禀报朕?究竟是何人找你徇私舞弊?”

  出乎他的意料,这一次薛淮竟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而且不是那种慌张失措的失语,是心里早有答案却不能开口的坚定。

  “哑巴了?”

  天子略显不满。

  范东阳禀报贡院风波详情的时候,他一眼便看出薛淮最初的发言存在问题。

  按照薛淮所言,他是先察觉那五份答卷的嫌疑,然后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割卷一事和第二批十几份通关节的答卷,问题在于他怎么可能在阅卷过程中、那般轻易就发现几百份答卷里有着相似字眼的卷子?

  只有一种可能,薛淮就是那五份答卷勾连的考官。

  天子对此并无恶感,且不说薛淮最终黜落了那些卷子,就凭他这次力保春闱顺利收场的功劳,天子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只是想让薛淮亲口说出幕后之人的身份。

  薛淮忽地深吸一口气,正色道:“陛下恕罪,臣不能说。”

  听到这个回答,饶是天子这一生见过无数大风大浪,仍旧愣了片刻。

  “你说什么?”

  “陛下恕罪,臣不能说。”

  薛淮又重复了一遍。

  天子险些被他气笑,幽幽道:“薛淮,薛明章和沈望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薛淮抬起头,勇敢迎着天子的逼视,诚恳地说道:“陛下,这和先父、沈尚书无关,是臣反复斟酌之后的决定。关于私相授受一事,即便臣最终没有徇私舞弊,臣依旧愿意领受相应的责罚。”

  “荒唐!”

  天子微怒道:“朕现在要你如实交代,此事背后牵连到何人。”

  薛淮脸上浮现艰难的神情,但是他始终紧紧闭着嘴。

  天子当然知道薛淮是个怎样的脾气,说是一头犟驴也不为过,前几年明知他不喜,仍然隔三差五就呈上一封弹章,最后他干脆让曾敏留意着,凡是薛淮的奏章一律丢进纸篓。

  这大半年来天子本以为薛淮已经大彻大悟,没想到今日再次见到他曾经的姿态。

  一念及此,天子沉声道:“薛淮,你莫要自误,真当朕不会降罪于你?”

  薛淮默然不语,最终只躬身道:“臣领罪。”

第94章【樊笼】

  “好好好,朕就不信治不了你这个臭脾气。”

  天子恶狠狠地瞪了薛淮一眼,继而高声道:“曾敏!”

  司礼监掌印太监连忙迈着小碎步一溜烟进来,躬身道:“陛下。”

  “你现在立刻去内阁,让宁珩之召集吏部尚书和翰林学士,就说是朕的旨意,翰林院侍读薛淮年少有为办事勤恳,可擢为詹事府右庶子。”

  薛淮怔住。

  曾敏领旨缓步往外退去,他跟在天子身边二十多年,单论揣摩圣心这门功夫,内廷无人能及,如何不知天子这道旨意只是虚晃一枪。

  薛淮望着天子冷峻的面色,无奈又苦涩地说道:“陛下,您先前允准臣离京外放……”

  天子寒声道:“怎么,一个右庶子还不能让你满意?干脆升你为侍读学士如何?”

  不知为何,看到薛淮此刻如同便秘一般的表情,天子忽然觉得心情很舒畅。

  御宇将近二十年,如今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位谨小慎微处处提防的新君,他用十年时间尽揽大权,朝堂之上他乾纲独断,内阁大学士的去留在他一念之间,纵然如宁珩之这等人杰也要仰其鼻息。

  所谓高处不胜寒,这几年他的感受愈发明显。

  无论宁珩之还是欧阳晦,甚至包括沈望这样的清流领袖在内,在他面前永远戴着无数层面具,揭下一层又是一层。

  纵如此,他依旧能洞悉这些人的内心,便如宁珩之今日的再次退让,他知道这是对方有意为之,再往前一段时间,当宁珩之举荐岳仲明接任礼部侍郎的时候,他就大抵猜到这位首辅的心思。

  可他依旧很满意。

  原因很简单,目前朝中没人能替代宁珩之帮他打理这个庞大的帝国,所以他只需要宁珩之知进退懂分寸,这是君臣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玩久了难免会腻味和疲惫,天子偶尔也想看见一个干净真诚的臣子,只是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

  但凡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过五年以上的臣子,在他面前都会不自觉地戴上面具,至于那些刚入仕的年轻臣子,要么愚蠢虚伪如崔延卿,要么畏畏缩缩如高廷弼。

  以前的薛淮只符合一半的要求,毕竟天子只想看到臣子的真心,而非身边出现一个时刻要直言进谏的诤臣。

  直到工部贪渎案结束后,天子发现薛淮确实有了改变,虽说依旧有着刚直的底色,却懂了些人情世故,不像以前那般偏执,因此有意再试探他一番,这才有了方才的故作姿态。

  此刻看着薛淮的神情,天子讥讽笑道:“侍读学士也不满意?”

  “陛下,臣从来没想过高官厚禄。”

  薛淮隐约猜到这位此刻的心理状态,那是一种只能意会无法言传的感觉,他收敛心神继续说道:“臣愿以人格立誓,臣并非有意欺瞒陛下,只是为大燕社稷考虑,臣愿承担此事的责任。”

  “你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天子抬手摆了摆,曾敏心领神会地恭敬退下。

  他还在殿外守着,自然不会跑去内阁传旨。

  “朕知道你在替何人遮掩。”

  天子恢复平静的语调,眼神略显锐利:“朕只是好奇,一贯忠耿刚直的薛淮,为何要这般尽力帮太子遮掩?”

  这件事其实很好猜。

  薛淮在意的人不多,沈望不可能让他做这种事,林邈和他的关系没到那个份上,其他人更不够格,剩下就只有见过他几面的东宫太子。

  薛淮似乎知道此刻再隐瞒没有意义,他愧然道:“陛下,此事关乎储君清誉,臣岂敢信口开河。”

  “这倒是奇了。”

  天子审视地望着薛淮,缓缓道:“薛明纶与你父同宗同源,你得叫他一声族伯父,朕也没见你对他心慈手软。朕若没有记错的话,你和太子不过才见了三面,他就如此放心地将这种把柄交到你手上,而你居然为了帮他遮掩不惜触怒朕。薛淮,没看出来你这般有远见。”

  最后那句话可谓诛心之言。

  天子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太子身为储君,不出意外便是未来的大燕天子,而薛淮便是因为这一点才为太子做到这个程度。

  问题是他还春秋正盛呢,你就迫不及待地改换门庭?

  薛淮迅速摇头道:“陛下,臣一开始并不知这是太子殿下的请托,当时是云安公主找到臣,让臣在春闱中保举那五名考生。云安公主对臣有救命之恩,臣当时……当时确实不够坚定,没有直言回绝,只告诉云安公主臣会秉公阅卷,最多就是不泄露这件事。”

  天子的眉眼稍稍舒展。

  根据靖安司送上的密报来看,薛淮这番话应该没有掺杂谎言,这也就能解释他为何会按下此事不报。

  这是个拧巴固执的年轻人,他欠了姜璃的救命之恩,不还心里难安,但是徇私舞弊又违背他的良心和准则,所以只能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同时又想尽可能维持春闱的公平公正。

  若非孙炎和岳仲明两虎相争,薛淮多半不会揭露此事,而是尽职尽责地完成阅卷再离开贡院。

  至于他帮太子遮掩,天子对此不是不能理解,像薛淮这种秉持天地君亲师的纯臣,极其看重国本根基,毕竟储君亦是君,倘若让朝野上下知道太子居然插手春闱,必然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想到这儿,天子意味深长地问道:“既然是太子委托云安找你,他并未在你面前表露,你又如何知道这是太子的手段?”

  薛淮想了想说道:“回陛下,云安公主与朝堂相距甚远,她怎会突发奇想插手春闱?臣与云安公主的接触虽不算多,但臣知道她最厌烦这些琐事,因此必然是有人托她办事。臣思来想去,朝中除了陛下之外,恐怕只有太子殿下能够说动云安公主。”

  “还不算太笨。”

  天子淡淡一笑,又问道:“如此看来,你对云安的态度不太一般。”

  薛淮略显局促地说道:“殿下,云安公主救了臣的命,臣对她只有感激之情。”

  天子望着他的双眼,终究没有深入这个话题。

  换做以前,他肯定不希望姜璃和薛淮走得太近,毕竟朝野皆知他疼爱姜璃,她的婚事当然要慎重对待,这关系到他往后对朝中的安排,无论谁家子弟成为驸马都会影响到朝堂格局。

  不过薛淮这半年来的表现着实让他意外,沈望在工部也称得上任劳任怨,再加上欧阳晦愈发老迈,近两年和宁珩之的差距越来越明显,这让天子重新开始审视内阁的格局。

  或许……沈望是个不错的大学士人选,至少不会像欧阳晦那般被宁珩之压得难以动弹。

  但沈望一个人肯定还不够,所谓独木难支,他需要像薛淮这样的年轻英才帮忙钳制宁党。

  基于这些考虑,天子没有过多干涉薛淮和姜璃的接触,也算是给朝野上下释放一个信号,即他现在比较器重薛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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