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第68节

  “朕不过是随口一说,你紧张什么?”

  天子笑了笑,徐徐道:“太子这件事你莫要再理会了,朕自有定夺。”

  “臣遵旨。”

  薛淮默默跟太子说声抱歉,他现在顶多只能把自己和姜璃摘出去,至于太子将要面对天子的怒火,此事他已是爱莫能助。

  “话说回来,你这次在春闱中的表现很出色,朕很满意。”

  天子温言道:“你想离京外放之事,朕允了。”

  薛淮心中一松,面对这种喜怒无常又心思深沉的皇帝,他不敢有丝毫懈怠,还好最终如愿以偿,因而躬身道:“谢陛下恩典。”

  天子顺势问道:“你想去何处?多半是江南吧?”

  薛淮不愿错过这个机会,坦然道:“回陛下,臣想去扬州。去年工部对先父的指控是污蔑,但扬州府因洪水蒙受惨重的损失亦是事实,先父在天之灵定然不愿看到扬州百姓流离失所。臣不才,唯愿继承先父遗志,为扬州百姓重建家园尽一份绵薄之力。”

  天子稍稍沉默,最终没有给薛淮一个明确的答复,只说道:“朕会让吏部尽快给出条陈,你可以回去了。你这段时间可以安排好家中诸事,也同翰林院的同僚们好生道别。往后莫要一味与人争锋,即便做不到和光同尘,也要学会刚柔并济。”

  这算是君臣二人谈话至今,天子难得表露的两分真心。

  “是,陛下,臣告退。”

  薛淮行礼如仪,缓步退出文德殿。

  来到殿外,他向曾敏点头致意,随即在内侍的引导下迈步离去。

  曾敏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翰林的背影,心中将他的地位又拔高两个档次,暗暗感慨道:“薛侍读虽年轻,却已然简在帝心。”

  穿过承天门洞,及至宫外御街,薛淮忽地驻足。

  他回头看向巍峨恢弘的皇城,在三月底的阳光中呈现出明朗大气的美感,然而在薛淮看来却像是一座画地为牢的樊笼,将这世间最有权力的一小撮人困在其中。

  薛淮抬手遮眼,这一刻只觉心中踌躇满志。

  来这世上走一遭,若不能亲眼看一看大好河山,岂非人生一大憾事?

第95章【父慈子孝】

  东宫,端本殿,东暖阁。

  太子姜暄身着一袭赤色织金蟠龙袍,盘领挺括,肩背金龙在浮光下暗涌金辉。

  乌纱翼善冠轻束墨发,玉带环扣腰间,悬一枚羊脂玉钩。

  他临窗展卷,袖口窄收,指间一枚青玉扳指轻扣书页。

  东宫首领太监邓宏垂首低眉,肃立一旁,眼角余光看着太子手中的书卷,不由得暗自叹息:殿下已经在这一页停留将近一刻钟。

  他知道太子此刻心情不佳,因为云安公主姜璃先前来过一趟。

  身为太子最信任的大伴,邓宏得以在旁听完两位贵人的交谈。

  姜璃此来自然是因为春闱中那五名落榜的举子,要给太子一个交代。

  她没有刻意帮薛淮开脱,只将贡院内发生的风波详细说了一遍,从而阐明薛淮当时所处的境地,他唯有先朝自己开刀才能取得那两方势力的信任。

  太子心中确有对薛淮固执性格的些许不满,然而这次终究是他要找姜璃迂回,无论如何都怪不到姜璃和薛淮身上,身为太子不至于连这点气量都没有,因此他反倒费心安抚略显忐忑的姜璃,让她莫要介怀。

  姜璃离开之后,太子便陷入眼下这种状态。

  良久,他放下手中书卷,发出一声轻叹。

  “殿下。”

  邓宏近前一步,面露关切。

  太子转头看着他,迟疑道:“大伴,你觉得孤要不要向父皇坦白此事?”

  “这……”

  邓宏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道:“方才公主殿下说过,她绝对不会泄露消息,那位薛侍读亦非长舌之人,而且他未必能猜到这是殿下的安排。”

  “话虽如此,父皇肯定能看出个中蹊跷。”

  太子神情阴郁,他素来畏惧天子,但又不甘于困守在这座东宫里,只能使用一些比较隐晦的手段,比如这次让姜璃去说动薛淮。

  在太子想来,姜璃绝对不会出卖他,而薛淮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要和姜璃翻脸,毕竟她对他有救命之恩,最多就是薛淮断然拒绝姜璃,太子本身不会有多大的损失。

  然而他没算到薛淮进入贡院之后的风云变幻,早知薛淮会卷入孙炎与岳仲明的争斗,他自然不会插手春闱。

  便在这时,殿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

  “圣上驾到!”

  太子遽然变色,和邓宏对视一眼,心中瞬间浮现惊惧。

  他在三年前被立为储君,这三年时间里天子从未踏足过东宫,今日却来得如此突然。

  “殿下莫慌,速去迎驾。”

  邓宏终究老成一些,连忙低声提醒。

  太子咽下一口唾沫,快步向外行去。

  及至殿外庭院,便见御辇出现在前方,太子几步跨下台阶,率领赶来的东宫属官于道旁跪迎,高呼道:“儿臣恭迎父皇!”

  当此时,内廷侍卫已经掌控整座东宫的防务。

  天子走下御辇,院内肃然静谧,唯有一众东宫属官极力克制的呼吸声。

  太子伏地叩拜,视线所及仅见天子龙袍下摆金线盘结的螭龙尾尖,在春日阳光的映照下,袍服随天子的步伐在青砖上投出扭曲长影。

  他大气也不敢出。

  天子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那两株郁郁葱葱的百年银杏,淡淡道:“朕当年潜邸于此,最喜这两棵树生长得极好,因而一直觉得这座端本宫乃福荫之地。”

  场间一片沉寂。

  天子收回视线,迈步走向殿内,平静地说道:“平身罢。”

  “谢父皇。”

  太子全身紧绷,缓缓站了起来。

  片刻过后,暖阁之内,天子坐在紫檀平头案后方,抬眼看向案头太子批注的《春秋》,这让垂首侍立一旁的太子心中一紧。

  天子却没有趁势发挥,他端起邓宏亲自奉上的茶盏,取茶盖轻刮盏沿,瓷音刮过太子耳膜,“春闱主考孙炎前几日呈上《贡院锁闱疏》,其言今科有几篇文章‘璞玉含瑕’,朕倒觉着这评语像极了你十三岁那篇《论齐桓公伐楚》。”

  “父皇谬赞,儿臣幼时戏作岂敢比肩新科贡士的文章。”

  太子只觉几滴冷汗滑落后背。

  天子所言自然意有所指,太子很快捕捉到一丝深意,那句话应该是以童年旧事比拟,说他行事手段依旧稚嫩。

  关乎此节,太子回想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次试图插手春闱确实有些心急。

  天子将茶盏放回案上,缓缓道:“看到那两株银杏,朕不由得想起太庙前那株百年古柏,你说那古柏为何中空反而枝叶繁茂?”

  太子喉结滚动未及作答,天子便继续说道:“因其根须早蛀尽腹里精髓,独留皮相沐浴着天恩雨露,你说是也不是?”

  这句话显然有两层含义。

  其一是指代有些人腹中草莽,只因有天恩照拂才能身居尊位,其二则是更深一层的质询,暗指有些人在背地里搅动风云,为了培植自身的势力从而动摇朝堂的根基。

  太子能够听得懂,毕竟他的老师也是内阁大学士之一,平时还有诸多学识渊博的文臣为他讲经读史,多少能磨砺出他对于那些敏感话题的悟性。

  但是听得懂不代表就能冷静地回答,尤其天子先点明春闱再以古柏做比,语调虽然平淡,那股无形的压力几乎让太子呼吸停滞。

  他轻咬舌尖,勉强镇定心神,愧然道:“儿臣……儿臣有负父皇期许。”

  天子悠闲地抚着案上的和田玉螭龙镇纸,细长的双眸里始终不见半丝波纹:“何意?”

  太子的额角已然渗出细汗,他低头说道:“父皇容禀,儿臣在春闱前收到一些今科举子的程文,因为欣赏这些举子的才学,一时鬼迷心窍做了错事。”

  他当然知道坦白的凶险,但天子三年来首次踏足东宫,此行背后蕴含的深意无需赘述,再加上这些年他逐渐了解到父皇的喜恶你可以犯错,但你不要在犯错之后还想着狡辩,这样做的下场会更凄惨。

  暖阁内回荡着太子愧疚低沉的语调。

  除了对初衷含糊其辞,太子并未隐瞒其余细节,包括他如何去找姜璃、又让姜璃去找薛淮的详细过程如实道来。

  天子始终平静地听着。

  良久,太子躬身道:“儿臣糊涂,请父皇责罚。”

  “糊涂……”

  天子漫不经心的声音让太子愈发紧张,下一刻便听天子说道:“朕记得太和七年,你那年将将十四岁,岁末祭祖之时,你曾问朕为何太庙外立着一块无字碑。”

  太子的面庞沉在阴影中。

  天子继续说道:“如今朕方知道,你不愧是朕的骨血,毕竟你这凿石留痕的毛病,朕年轻时也犯过。”

  所谓凿石留痕,大抵是说太子行事不缜密,留下太多破绽。

  太子微微愣神。

  他本已做好面对疾风骤雨的心理准备,然而天子自从踏入东宫地界,始终从容淡然,没有刻意表现出来的怒意,尤其此刻这句话带着些许追忆往昔的感慨,似乎无意问责于他。

  太子心里只觉难以置信,这还是他记忆中严苛的父皇吗?

  “朕明白……你如今大了,又住在这座东宫里,身边难免会有一些奉迎之辈,变着法儿蛊惑你,这不全是你的错。”

  天子轻叹一声,继而语重心长地说道:“太子,你是朕选定的储君,将来这大燕江山要交到你手中,朕希望你能明白,为君者当行煌煌正道。”

  “父皇,儿臣知错了。”

  太子神情真诚,心中却浮现一阵阵寒意。

  “知错便好,能改尤佳。”

  天子微微颔首,随即话锋一转道:“你和云安从小一起长大,倒像是亲兄妹一般,朕乐得看见你们晚辈亲近,不过也要稍稍注意分寸。这些年因为朕偏疼她一些,朝中那些大人们时不时就要直言进谏,你居然还让她去做这种事,万一传扬开来,岂不是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你就是这般疼爱妹妹的?”

  太子的脑袋垂得更低,悔道:“父皇教训得是,儿臣此番行事孟浪了,往后决不再犯。”

  “朕相信你能做到这一点。”

  天子缓缓起身,提点道:“齐王弟临终之际,朕当面对他承诺,要让云安此生富贵喜乐,你们莫要再将她牵扯进朝堂之中,记下了么?”

  “是,父皇。”

  太子诚恳应下,心中却对“你们”二字惊疑不定。

  天子遂向外行去,至殿门外时忽地驻足,他微微抬头看向端本殿的匾额,悠悠道:“方才朕说起你十三岁那篇《论齐桓公伐楚》,此文虽然言辞稚嫩,单论文脉之气却要胜过你这几年写的奏疏。”

  太子面露羞愧,却又不敢辩解。

  好在天子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抬眼看向立在不远处的曾敏,后者随即带着内侍上前,只见内侍捧着缠枝牡丹纹剔红漆盘,内盛御窑甜白釉菊瓣壶。

  “太子,这是今年新贡雪顶含翠,赐你烹茶静心。”

  天子语调温和,仿若仁慈君父。

  太子连忙行礼道:“儿臣谢父皇赏赐!”

  天子看了他一眼,叮嘱道:“水温须控蟹目,注盏宜旋碧螺,过沸则苦,过凉则涩,切记。”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太子再行礼,然后亦步亦趋地将天子送上御辇。

  他望着御辇在内侍和廷卫的簇拥中离开东宫,回首看向邓宏亲自捧着的漆盘,一时间只觉满心苦涩和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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