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第69节

  “殿下可有不适?”

  邓宏来到近前,声音极低。

  太子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妨,却不由得自嘲一笑,藏于袖中的双手已然用力攥紧。

  “回去罢。”

  太子当先而行,步伐虚浮。

  邓宏满心担忧,又不敢继续询问。

  太子径直回到暖阁,邓宏识趣地守在外面。

  “璞玉含瑕、不及当年、烹茶静心……”

  太子瘫坐于榻,眼中迸出怨怒之色。

  “难道这不都是父皇您一手造就的吗?”

第96章【师徒相得】

  三月二十九,沈府。

  书房之内,薛淮站在书架前,饶有兴致地翻着书目。

  薛府的藏书很丰富,皆是薛明章生前收集的典籍,其中不乏一些孤本,但是与沈望的收藏相比仍旧要逊色不少。

  薛淮前世便对历史和文学很感兴趣,这是他在官场奔波之余难得的放松和消遣,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诸事缠身,他仅有的闲暇时间都用来恶补史书,也就是春闱结束之后才能将精力分出些许。

  “看书无妨,借书也行,但是不能带去江南。”

  沈望坐在太师椅上,笑容温和地望着薛淮。

  如今他对薛淮这名弟子的欣赏溢于言表,毕竟能在贡院那种复杂的环境里,面对一位内阁大学士和一位礼部侍郎能够做到全身而退,且在不和各方势力撕破面皮的前提下达成目标,莫说初入仕途的新人,就是一些为官多年的老家伙都未必能做到。

  “老师分明就是舍不得这些孤本,明知我过段时间就会去江南,届时想看也看不着。”

  薛淮放下书卷,笑着走到沈望对面坐下。

  沈望也不反驳,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继而问道:“此行江南可有心理准备?”

  所谓听话听音,薛淮敏锐地察觉座师意有所指,不禁斟酌问道:“老师,是不是江南不太平?”

  “太平与否,要看你从哪个角度去看。”

  沈望放下茶盏,淡然道:“若说盗匪横行民不聊生,自然到不了这个程度,但你若以为江南是富庶太平的鱼米之乡,人人安居乐业百姓路不拾遗,这显然也是错的。”

  薛淮微微点头。

  “或许你会觉得这大半年来在京城经历的事情十分凶险,只要离开京城便是天高海阔任翱翔,等在江南待几年取得一定的政绩,你在京中得罪的人多少也消弭了对你的不满,届时你就能风风光光地回到中枢。”

  沈望这番话听起来不那么顺耳,但他脸上并无嘲讽之意,只平静地问道:“你觉得真会如此顺利吗?”

  当然不会如此顺利。

  薛淮对此心知肚明,不过他没有出言争论,只谦恭地说道:“请老师指点。”

  “只是一些浅薄的经验罢了。”

  沈望微笑道:“往年也有一些优秀的年轻官员离京外放,能够回到京城的属实不多,盖因地方的掣肘并不比中枢少,用句俗话来讲,那便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薛淮忍不住会意一笑。

  一方面是因为沈望素来古朴端方,极少会用这种打趣的说辞,另一方面则是他对沈望的看法感同身受。

  这不得不提他前世的经历。

  他在大学毕业之后考公入选,起初直接下了基层,那几年让他充分认识到人心的复杂和做事的艰难,往往一件很小的事情都需要他磨破嘴皮子,不知耗费多少心力才能办成。

  当然也是因为这期间宝贵的磨砺,让他以极快的速度成熟起来,褪去学生时代的青涩和稚嫩。

  “老师能否详细说说?”

  薛淮诚恳求问,虽说他前世有着很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但两个世界存在很大的不同,照猫画虎未必可行,总得根据实际情况来做相应的调整。

  沈望对他自然是倾囊相授,尽量平实地说道:“你在京城无论遭遇怎样的困难,这都有一个大前提,便是所有人都会在规则内行事。工部贪渎案中,薛明纶只能借你之手去对付幕后主谋,而非一把火将都水司的库房烧个干净。瞻雪阁里,秦章只能借着那个花魁的名头对你冷嘲热讽,却不敢一上来就两拳将你打倒。贡院之内,孙阁老和岳仲明被你巧手制衡,难道他们不想先联手解决你这个麻烦?”

  薛淮若有所思地说道:“因为有陛下在看着。”

  “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京城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我们姑且不论后面这四个字的真伪,至少绝大多数人在做事之前都会先顾忌陛下的观感,这样一来你就有足够的空间辗转腾挪。”

  沈望目光微凝,语调也变得严肃:“然而官场上一直有隐晦的说法,天子的威仪必然会随着距离的拉远而减弱。当今天子深谙权谋之术,内阁六部任他驱使,即便如此他的震慑力最多能维系在京畿地区,史上有些皇帝的政令甚至出不了皇城。”

  他的陈述让薛淮心里愈发清晰明亮。

  沈望继续说道:“现在我们说江南。根据史书所载,江南富庶已有数百年历史,地方势力已然根深蒂固,京城距江南千里之遥,这就注定朝廷对江南的控制力度不够强,这里面又有三层缘由。”

  “其一,根据户部近几年给出的奏报,江南赋税将近占据大燕全境的四成,可谓朝廷的供血命脉,光是这一条就决定朝廷对江南的态度不可能太过强硬,必要时还得仁德宽厚。”

  “其二,江南文华鼎盛,科举高中的人数远超北方,纵然朝廷有南北分榜之策,依旧无法改变朝中高官多为江南人的现状。江南士绅通过血缘、姻亲和师生关系形成盘根错节的人脉,所谓宁党便脱胎于此。”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在前面两条原因的交织影响下,江南人心未必向着朝廷,虽然还没到离心离德的地步,但是始终存在一个根本性的矛盾,朝廷通过武力握住了江南这个钱袋子,却无法左右人心向背。”

  听完座师这番深入浅出的分析,薛淮不由得陷入长时间的思考。

  从时间来推算,他现在所处的年代大约等于前世的明朝前中期,也就是公元一千四百余年。

  大燕立国百二十年,外部的威胁不算大,内部的隐患也没到集中爆发的时候,但也有了不少迹象,比如官员系统的贪污腐化已经很严重,比如土地兼并逐渐进入顶峰期就连很多人称赞膜拜的首辅宁珩之,其在杭州府的老家也有十余万亩良田。

  沈望端详着薛淮的面庞,缓缓道:“对于大部分官员而言,去江南肯定不算苦差事,只要能够做到与当地官员、士绅、乡老打好关系,必要时委屈求全一二,总能捞到一份不错的政绩,这也是江南官场心照不宣的事情。他们不会刻意刁难京官,除非你威胁到他们的根本利益。但这只是针对一般官员,你却不一样。”

  薛淮冷静地说道:“因为宁党。”

  “没错。”

  沈望神情凝重地说道:“春闱之前,你在宁首辅看来不过是有几分胆色的晚辈,纵然你帮我扳倒了薛明纶,又使得代王被禁足半年,宁首辅亦不会如何高看你。但是春闱之后,以我对宁首辅的了解,他多半已经将你列为潜在的威胁之一。”

  薛淮迟疑道:“老师,果真如此?”

  “这就要提到陛下了。”

  沈望稍稍沉默,随即轻叹道:“陛下默许你和云安公主频繁接触,这本身就是向朝中传递一个信号,我能看得明白,宁首辅当然也会看得见。”

  这句话有些绕,薛淮仔细想了想,恍然道:“陛下要重用老师!”

  他不由得想起那日在文德殿的见闻,或许一开始天子还在迟疑要不要推进沈望的入阁之路,但是欧阳晦老迈的表现让天子很失望,他得重新帮宁珩之树立一个对手。

  “不会那么快,怎么也得两三年。对于陛下来说,内阁的稳定性高于一切,否则他很难过得如此轻松悠闲。”

  沈望在薛淮面前没有遮掩,这显示出他对这个弟子的信任之高。

  薛淮的思路逐渐拓展开来,轻声道:“所以陛下允许我离京外放,其实是在磨练我,从而能尽快为老师提供助力。江南局势本就复杂,当地势力肯定不会欢迎我这个刺头官儿,再加上那里是宁党的老窝,难免会出现各种掣肘。”

  沈望镇定地说道:“凡事有利必有弊,于你而言,扬州当然是个好去处,但你切不可低估这件差事的难度。”

  “弟子明白了。”

  薛淮思忖片刻,试探性问道:“老师,那我去了江南之后,是否要尽量虚与委蛇?毕竟要面对那么多地头蛇,我总不能深陷于勾心斗角的泥潭之中。”

  “不。”

  沈望坚定地摇头,正色道:“恰恰相反,你要像在京城一样,迎难而上破除险阻。你与旁人不同,圣眷才是你最大的凭仗,你在江南发出的声音够大,陛下对你才会满意。当然这不是让你横冲直撞,而是说你要谋定后动,一旦下定决心便绝对不能动摇。陛下让你去江南,并非期望你立下盖世功劳,而是要看你能否在那个繁华红尘里秉持初心。”

  薛淮豁然开朗。

  他站起身来,朝沈望躬身一礼。

  沈望微笑看着他,坦然受之。

  薛淮直起身来,望着座师清癯的面容,认真地说道:“老师,弟子此去或许要三年五载,您这段时日务必要珍重自身,尤其是……”

  尚未说完,沈望已起身来到他面前,抬手轻拍他的肩头,温言道:“照顾好自己,为师等着你载誉归来。”

  “是,老师。”

  薛淮虽不舍,但终究没有多言,再度行礼然后告退。

  沈望立在廊下,望着薛淮离去的背影,轻声道:“青萍之末,亦可卷云烟,望尔慎之。”

第97章【磋磨】

  四月上旬,癸未科殿试顺利结束,新科进士的风姿引来满城关注。

  薛淮对此没有什么兴趣,实际上在会试结束后,他就没有过多在意后续进展。

  虽说他是春闱同考官,但这批进士和他的关系不大,按照以往惯例他们都是阁老孙炎的门人,只不过考虑到孙炎如今的处境,这层师生关系恐怕很难为新科进士们提供助力。

  薛淮的精力都在外放一事之上,他需要了解扬州乃至整个江苏境内的官场生态和风土人情,同时为南下做好充足的准备。

  新科三甲御街夸官之时,薛淮才看了一眼癸未科的皇榜。

  一甲进士及第和二甲进士出身合计七十四人,与会试的排名相差不大,这足以证明今科春闱的公平公正,薛淮亦有几分成就感。

  与此同时,他在二甲的名单里看到一个眼熟的名字。

  谢景昀。

  那个来自扬州的举子,会试仅排名二百余位,却在殿试中超常发挥,一举跨过那道极其重要的门槛进入二甲三甲同进士出身想要进入朝堂中枢几无可能,大燕百余年历史上仅有寥寥几位。

  回想起那日在府中的见闻,薛淮觉得自己有些低估谢景昀的心理素质,看来这是一个天生适合大场面的年轻人。

  虽说两人的初见谈不上愉快,但薛淮没有将太多的注意力放在谢景昀身上,因为他终于收到经由吏部下发的敕牒。

  “翰林院侍读薛淮,字景澈,直隶顺天府籍。性秉清醇,学通经史。在院供职三载,修纂实录、制诰精勤,考绩称最。”

  “朕念扬州地控漕渠,盐政攸关,实东南重镇。兹特擢薛淮除授扬州府同知,佐理府事,兼督盐课、漕运,务俾民安商便。尔其靖共尔位,克副朕怀!”

  拿到这份敕牒以及告身、符验、火牌等物,薛淮便放下心事,去翰林院向掌院学士林邈正式辞官,并向诸同僚辞行,这当然免不了要安排几桌宴席不醉不归。

  日上三竿,薛淮悠悠醒转。

  洗漱吃饭之后,他来到后宅厢房,便见崔氏指挥着丫鬟仆妇们,整理好六七个大箱子。

  “给母亲请安。”

  薛淮上前见礼。

  “淮儿,去了江南莫要时常饮酒。”

  崔氏告诫一声,又道:“这些箱子里装着你能用到的各种物事,出发的时候让下人们直接搬到官船上便可。随从合计十二人,李顺带着厨役和车夫等人,江胜带着五名护院,此外让墨韵随你一同南下,画儿终究稚嫩怯弱了些,让墨韵照顾你的衣食起居,娘才能放心。”

  “多谢母亲费心。”

  薛淮没有矫情拒绝,无论墨韵还是画儿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崔氏带着薛淮回到正房内室,从八宝阁中取出一个匣子,示意薛淮在桌边坐下,然后将匣子放在桌上,温言道:“淮儿,此去扬州路途遥远,娘给你准备了一份盘缠,你拿着。”

  薛淮接过匣子打开一看,最上面是厚厚一叠会票。

  崔氏解释道:“这是广泰钱庄的一万两会票,你到了扬州之后,若是需要用银子,可以让李顺拿着会票去钱庄兑付银子。”

  薛淮讶道:“母亲,这会不会太多了?”

  如果以米价作为换算基准,考虑到这个时期白银尚未贬值,一万两约等于他前世的六百万元以上。

  带着这么多银子赴任,薛淮免不了怀疑是不是崔氏认为他有做贪官的潜质,所以才这样防微杜渐。

  崔氏微笑道:“确实不少,但是有备无患才好。不知你要在扬州待几年,那点俸禄银子怎么养得起幕僚和随从?多带一些总不是坏事。如今薛家就你一个爷们,祖辈们攒下来的银钱不用在你身上,难道要放在库房里生锈么?娘不太懂官场上的规矩,只知道当初你爹之所以能够远离那些贪官污吏,靠的就是家底还算厚实。”

  “到底还是母亲思虑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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