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第70节

  薛淮拿起会票,只见下面还有几封书信,他便好奇地望向崔氏。

  “当初你爹除了沈家之外,在江南还有一些信得过的故旧至交,他们都算是当地颇有名望的长者。”

  崔氏凝望着薛淮的双眼,谆谆道:“淮儿,若是遇到麻烦可以去找那几位长辈帮忙,千万别囿于脸面独自硬抗。”

  薛淮心中颇为触动,这就是儿行千里母担忧。

  他将匣子重新盖上,认真地说道:“母亲,您在京城一定要保重,儿会尽快回来。”

  “嗯,娘相信你。”

  崔氏眼眶微红,面上浮现慈爱的笑容,又有难以言说的不舍。

  ……

  布政坊,宁府。

  内阁首辅的宅邸自然非同一般,光是建制规格便达到三路七进,相比亲王府也只略略逊色。

  巷口立着三座牌坊,正门为三间五架金漆兽面大门,两侧为八字影壁,周遭高墙环绕磨砖对缝,庄重气息迎面而来。

  前厅形制为五间七架悬山顶,柱身梭形带石础,尽显首辅威仪。

  厅内,首辅宁珩之坐在太师椅上,下首有一位中年官员恭敬端坐,正是新任刑部尚书卫铮。

  这半年来宁党遍历坎坷,但卫铮属于春风得意的特例。

  七年前工部尚书出缺,他和薛明纶争得头破血流,最终宁珩之选择了薛明纶,若非他很快就举荐卫铮为刑部侍郎,后者肯定咽不下这口恶气,毕竟他和薛明纶的恩怨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两年前原刑部尚书告老辞官,卫铮满心以为自己能顺利接任,从而不必在薛明纶面前矮一头,谁知天子始终悬而不决,硬生生空置尚书之位两年。

  好在卫铮终于熬到柳暗花明,会试结束后天子决定提拔他为刑部尚书,内阁廷推在宁珩之的主持下自然没有阻碍。

  最让卫铮扬眉吐气的不止于此,他如今成为刑部尚书,薛明纶却狼狈滚回老家,若是此人还在京城,他一定会当面向其宣泄这些年积压的愤懑。

  不过卫铮没有失去理智,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升官,主要在于宁党先后损失两位骨干,再加上宁珩之重新取得天子的认可和器重,他才有这个机会,所以他在宁珩之面前依旧毕恭毕敬。

  “元辅,您为何会同意让薛淮外放扬州同知?”

  卫铮略显不解地开口询问。

  宁珩之淡淡道:“为何不同意?”

  卫铮小心翼翼地说道:“元辅,薛淮是个不省油的灯,待在翰林院都能闹出那么多事情,如今让他去扬州,那不就是给了他乱来的机会?元辅,江南委实乱不得啊。”

  宁珩之抬头看了他一眼,平静的眼神却带着几分无形的压力:“区区一个扬州同知能让江南乱起来?”

  卫铮赔笑道:“若是其他人肯定不行,但薛淮不一样。自从去年此子在九曲河里捡回一条命,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有些手段哪像一个初入仕途的愣头青,分明比很多经年老吏还熟练,否则薛尚书不会栽在他手里。”

  虽说他对宁珩之恭敬如初,偶尔讥讽薛明纶几句却无伤大雅,以宁珩之的气量不会在意这等小事。

  宁珩之果然忽略他后面那句话,只问道:“你待如何?”

  卫铮试探道:“下官觉得或许可以给他制造一些磨难,免得他在扬州无事生非。”

  宁珩之不置可否,端起茶盏轻轻吹拂开茶叶,然后轻声道:“你可知道陛下为何会允许薛淮外放离京?”

  卫铮想起京中某些传闻,迟疑道:“是不是和云安公主有关?下官听闻云安公主因为那次的救命之恩,这半年来和薛淮走得比较近,陛下或许不想看到这种状况,又念着薛明章的情面不好责怪薛淮,索性将他远远打发走。”

  “错了。”

  宁珩之微微摇头,平实道:“陛下已经生出放弃欧阳次辅的念头,下一步便是扶持沈望,而薛淮作为沈望最器重的门人,陛下重用他便是提前帮沈望铺路。”

  卫铮恍然道:“原来如此,元辅真乃慧眼如炬!”

  “马屁就不用拍了。”

  宁珩之放下茶盏,提醒道:“你莫要步岳仲明的后尘,做好自己的本分,让陛下放心才是正经事。至于薛淮,让他安安心心去扬州吧,莫要节外生枝。”

  卫铮连忙应下。

  又谈了一会正事,卫铮行礼告退,宁珩之依旧坐在太师椅上。

  片刻过后,一位中年管家来到近前,垂首道:“老爷,卫尚书回去了。”

  “也是个不老实的人。”

  宁珩之微微摇头,继而道:“你以我的名义写一封信给江苏巡抚,让他”

  话音突然停下。

  管家习以为常,安静肃立等待。

  良久,宁珩之缓缓道:“告诉他,新任扬州同知薛淮是陛下器重的年轻俊彦,此番去江南是为了积累经验磨砺性情,他要好生照顾着,莫要让人欺负了这位探花郎。”

  管家心领神会地躬身说道:“小人明白。”

  其实那句话的重点只有四个字:磨砺性情。

  管家熟悉宁珩之的言语风格,对此自然看得清楚分明,而江苏巡抚身为宁珩之的同年和同乡,同样能领悟其中深意。

  他退下之后,宁珩之缓缓起身,踱步至窗前,抬眸望着庭院一角,眼神波澜不惊。

  “陛下,您有些心急了。”

第98章【乘风去】

  四月初十,距离薛淮离京还有两日。

  午后,他带着江胜来到青绿别苑。

  门外的侍卫不知是看在正月那些礼品的份上,还是因为误会了薛淮和姜璃的关系,对这位年轻的扬州同知格外热情,甚至还隐约显露出几分对江胜的艳羡。

  薛淮恍若未见,将江胜留下以便他和相处多年的同僚们一叙离别之情,他则径直前往庭院深处。

  去年冬天那次主动登门,他曾经见到白石围砌的方池内一片破败景象,今日则见到满池清水,岸边绿意盎然。

  侍女领着薛淮往东而行,沿着青石板道一直来到东苑花厅。

  此处地势独特,以回廊连接院门,周遭视野开阔,遍植花草,观之令人心情愉悦。

  “薛同知,近来可好?”

  薛淮才刚刚踏入厅内,便听到一道含笑的声音传入耳中。

  他抬眼望去,只见少女身穿碧云交领襦裙,外披竹青妆花云肩,以湖色宫绦系带收束纤细的腰身,青春灵动的气息扑面而来,与以往端庄贵气的装扮大不相同。

  她挽着灵蛇髻,斜插一枝金累丝白玉凤首簪,笑盈盈地端详着薛淮。

  “多谢殿下记挂。”

  薛淮拱手一礼,但也没有刻意表现出恭谨的姿态。

  姜璃对他的反应略略有些不满意,心里不免怀疑苏二娘的眼光:不是说这是时下京中贵女最流行的衣着装扮么?为何这家伙眼里没有任何意外的情绪?

  她不好直言此事,只能撇撇嘴道:“今日特地为你践行,怎么还一直板着脸呢?”

  薛淮莫名。

  他今日来到青绿别苑,和往常并无区别,“板着脸”之说从何谈起?

  仔细想了想,薛淮还是露出笑容。

  “罢了,笑起来和哭一样,你还是板着脸吧。”

  姜璃无奈一笑,随即说道:“走吧,今日的席面是我让御厨准备的,保准让你赞不绝口。”

  “御厨?”

  薛淮止步,虽说天子确实偏疼姜璃,但这也有些离谱了,居然让御膳房的厨子来这里操持席面?

  “紧张什么呢?”

  姜璃解释道:“只是从御膳房退下来的老人家,我特意花了一大笔银子才能请他出山。”

  薛淮对此并不怀疑,从这大半年的接触来看,姜璃并非坊间传言蛮横霸道的性子,只要不招惹到她就行,而且公主府颇为富有,不至于连这种银子都舍不得出。

  “托殿下的福,今日我也能尝尝御厨的手艺。”

  薛淮不太走心地恭维一句。

  姜璃却很受用,点头道:“你明白就好。”

  二人来到偏厅,苏二娘亲自带着侍女们布菜,完事后悉数告退。

  薛淮看向桌上的四凉八热,皆是品相上佳的名菜,此外还有两个酒壶。

  “殿下要饮酒?”

  “践行怎能无酒?”姜璃微微讶异,随即狐疑地看着薛淮问道:“你觉得我不会饮酒?”

  “我并非此意。”

  薛淮坦然道:“只是想到前几日与翰林院的同僚们相聚,一场大醉睡到日上三竿,家母特地叮嘱我往后尽量少饮酒。”

  “这样啊。”

  姜璃示意他落座,微笑道:“无妨,这是我从宫里拿出来的漱玉泉,酒性极其绵柔温和,你喝上一坛都不会醉,更不会头疼。”

  薛淮将信将疑,但也不愿争论下去。

  这处偏厅的位置极好,窗外远处便是百花盛开,花香顺着春风沁人心脾。

  吃着老御厨亲自烹饪的美味,喝着姜璃从宫里“拿出来”的佳酿,这一刻薛淮颇有几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姜璃缓缓放下筷子,拿起帕子文雅地擦拭双唇,温言道:“行程都已经安排好了?”

  薛淮点头道:“定下后日出发,家里的管事已经拿着符验前往通州漕运衙门定好官船,行装也已装箱提前送了过去。翰林院的同僚们原本约定在京郊长亭设宴送别,但我仔细想想还是婉拒了。”

  姜璃故作不解地问道:“为何?这是官场惯例,又非特意为你一人而设。”

  薛淮道:“我毕竟年轻,过于张扬不太好。”

  姜璃赞道:“看到你依旧是这么清醒,我总算能放心了。”

  “殿下何出此言?”

  “难道沈尚书没对你说过?扬州百姓肯定还记得令尊,但是扬州府的官吏们早就换了几茬,他们未必认你这位故人之子。等你抵达扬州的时候,你在京城的威名想必早就传遍江南官场,你觉得那些地头蛇会欢迎一位嫉恶如仇的大清官?”

  姜璃意味深长地说道:“还有,江南可是宁党的地盘,连沈尚书亲自前往都会感到头疼。”

  薛淮奇道:“我记得殿下那天可不是这样说的。”

  当时姜璃连沈青鸾的存在都可以忽略,一个劲地向薛淮阐述外放扬州的种种好处,生怕他选择去别的地方。

  姜璃端起酒盏抿了一口,浅笑道:“此事有利有弊,不过利大于弊,我相信那些麻烦对于你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殿下过于高看我了。”

  薛淮轻叹道:“有句话叫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我去扬州面对的远不止四手。”

  “你怎会是独身一人呢?至少沈家会不遗余力地帮你,江南不是京城,沈家在那边很有实力,而且我觉得令尊当年在江南肯定结交了不少至交,给你留下很多香火情,哪怕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人还感念令尊的恩情,这都能对你起到极大的帮助。”

  姜璃眨眨眼,又道:“再者说了,我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其实这就是薛淮今日来此的原因,或者说原因之一。

  他认真地说道:“愿闻其详。”

  姜璃徐徐道:“上次我同你说过现任扬州知府谭明光,他已经年近五旬,为官数十年谨小慎微,即便不会成为你的盟友,至少不会妨碍你做事。今日我们再聊聊另外两位大官,首先是江苏巡抚陈琰,此人乃是宁首辅的同年和同乡,二人都是杭州府人氏。陈琰惯会笑里藏刀,你只要不被他的表象蒙骗,便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薛淮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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